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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半个多月,除了不能展开调查工作之外,戎公馆的生活可谓岁月静好,戎家虽然是几代人聚居,上面老祖宗嘴上也时不时地强调纲常礼教,但除了偶尔去请个安,并无太多冗余的礼数,戎家小姐们多,大多与月儿同龄,和她十分投契,常来常往,亲密和洽。

只有四爷成了隐身人,从结婚到现在,多少天过去,月儿一直没有在戎公馆见到过他,不见也好,见了不晓得会有多么尴尬。

而四爷与平时一样,忙于公务,会客时谈笑风生,开会时严谨敏锐,尽管全上海都从报上得知了他的姨太太和三少爷大婚的消息,他仍然一如往昔,恍若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罗副官,从四爷渐渐延长至十余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以及四爷偶尔累极小憩时疏散不开的眉头看出,四爷的从容,不过是尽力的维持。

大概是太久没有回过家的缘故,这日戎老爷找来了,不晓得是因为此处是办公室,还是的确心疼儿子,反正他说话是温和了些许,但也只是些许……

“其实被绿了也没什么。要想生活过得去,头顶谁不得带点儿绿,不值当难受。”

老爷子这话把旁边的罗副官听得目瞪口呆。

而四爷无所谓,他只想把父亲支走,说公务忙云云。

戎老爷也晓得这种事情没啥可说,越说只会越尴尬,起身要离开,谁知到了门口,又找补了一句:“想开点,好歹没被外人绿,自家兄弟而已。”

四爷大概是习惯了他爹的金句,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倒是门口的罗副官更加目瞪口呆,老爷子您确定是来安慰儿子的?您确定不是来扎心的?

或许是戎老爷此行起了什么作用,这天晚上,四爷没有忙公务,夜里九点钟的时候,罗副官到八音园的临时办公室送电文,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问警卫四爷的去向,答说一小时前开车走了,去了哪里不晓得。

罗副官从八音园返回57号,路过福开森路小公馆,像往常一样,他不经意一瞥,却定住了目光。四爷的汽车停在黑铁大门旁边的梧桐树下,树影和车影朦胧婆娑。罗副官一怔,心里意识到什么,没有停车,缓缓从四爷汽车旁驶过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座小公馆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主人光顾过了。

·

小公馆二楼,四爷立在卧房门前。

卧房的门虚掩着,仿佛他从前每次回来时的样子,他只要推开这扇门,眼前便亮起来,偌大的房间,因一个小身影而鲜活生动。

她有时候在喂雀子,有时候在摸白猫。

更多的时候,她坐在书桌前,用铅笔扣着小白牙,黑眼睛一瞬不瞬地想心事,多半在想如何算计他……

“四爷回来啦,四爷切过饭了伐?”

……

四爷的眼神不觉柔软。

突然,楼下传来开门关门声,是看门护院的听差和仆佣在走动。

他回过神,眼中也变得苦涩,月儿再不会对他说回来啦,也再不会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走进去,阖上门,但没有打开灯。

月亮光从窗幔的缝隙漏进来。屋子里的陈设影沉沉地静默着。

他向沙发走去,坐下,点起一支烟。

黑暗中,尘封的旧影袭上心头,不是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而是更早的时候,那时他十六岁,她不足七岁。

他和闵管家从北平返回上海时被人打了黑枪,无法及时联系到家人来营救,情况十分危急,他俩从车站出来后被追杀至一片石库门弄堂区域,面前是三岔路口,他们决定从中间路口进去时,发现一个小孩子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他俩,大概是被他俩浑身是血的样子吓到了。

闵管家受伤较轻,但没有功夫,四爷受伤很重,也几乎毫无战斗力。他拿出一粒糖递给小孩,声音沙哑地哄道:“有坏人要追来了!赶紧离开这儿!万一碰上坏人,不要讲我们从哪条路走的,好不好。”

小孩接过糖,垂涎地看了看,又还给他,说:“帮别人忙,不该要报酬,吾没有看到你们从哪里走掉的,吾要去找猫啦。”

说着她沿着街巷喵喵喵唤猫,并作势在找猫。

小姑娘的聪明让他和闵管家意外,情况紧急,他们往中间那条细弄去了,但没有走太远,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他俩一惊,连忙贴墙站在阴影里,旁边的香樟树勉强可以为他们遮挡一下。脚步声在靠近,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闵管家从地上捡起一只破损的凳腿,准备等敌人过来拼命。

那个小孩喵喵喵地呼唤着,加快脚步想躲开,却还是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拦住了。

“小毛头,看到过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吗?从哪儿跑了。”

小姑娘吓得发抖,但却不假思索地指了指左边那条岔路,说:“各点。”

大汉想不到对一个小孩设防,信以为真,立刻朝那条弄堂追去。

四爷和闵管家没想到被一个小孩子相救,顾不上答谢,尤其四爷出血太多,已经有了快要昏厥的迹象,闵管家连忙架住他逃离。可是他们对弄堂不熟,绕来绕去,竟迎面看到了那两个歹徒从对面的弄堂里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歹徒与他们现在隔着一条大马路,电车当当而过,减缓了歹徒的追击速度,给他们留出了十几秒的逃跑时间。

闵管家架着四爷慌不择路地进了另一条细弄,好巧不巧,在这里又看到那个小姑娘,她正站在二十米外,但来不及叫她跑过来,旁边是个杂物堆,闵管家连忙把四爷和自己藏了进去。

四爷气息微弱,但意识尚在,从缝隙中观察外面的情况,看到小姑娘愣了一下,转而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往墙角一贴。

歹徒奔进弄口还没有看到她,二人骂骂咧咧地说“错不了,一定是从这个弄堂进去的。”“妈的,竟被一个小孩骗了。”

他们刚才在马路对面忽然发现四爷和闵管家时,就意识到被刚才那个小孩骗了,因为只要从那条路走掉,无论怎么绕,都不可能从当下那个弄口出来。

恰这时他们迎面望见了月儿,顿时凶神恶煞,上去擒住,“啪啪!”一只大号皮鞋一般的糙手在小脸蛋上抽着。

劲道太猛,小孩被打得跌倒在地,恶人把她拉起来。

“说!那俩人到底从哪儿跑的?再敢唬弄老子,老子打死你!”

四爷看不下去,他要从杂物堆里出去!

闵管家拼命拦住他,低声道:“现在出去,必死无疑,这小孩也白挨打了!”

四爷哪听得进劝,可他在挣扎中失血增多,一阵头晕袭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竟连闵管家捂在他口鼻上的手都掰不动,更莫说挣脱闵管家起身,他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被强人恐吓,无能为力。

“说!他们从哪儿跑的?”歹人气急败坏地又闪了小姑娘一巴掌。

小姑娘被打得满口流血,颤抖着伸出手指,指了指与杂物堆相反的方向。

这次歹徒学精了,把小姑娘从地上拎起来让她带路。

小姑娘怕极了,尽量往人多的前弄引,试图趁机呼救,但强人狡猾,枪口藏在袖管里,抵着小姑娘的后背,告诉她别耍滑头,只要她喊一声立刻开枪。

这都是小姑娘后来告诉四爷的,她带着歹人七拐八绕到处找,不能开口呼救,灵机一动把他们带到了一家东洋钱汤附近,她长在这片区域,每一条宽街细弄都熟悉,如她所愿,老远就望见有两个日本浪人从汤店出来,腰间挂着武士刀,大摇大摆。

小姑娘对歹徒说:“侬不让吾喊,可是吾家保镖要过来了,吾总不能不跟伊拉讲话伐。”

歹徒一愣,“什么保镖。”

小孩子朝远远而来的那两个浪人一指,“伊拉。”

歹徒的枪口暗暗使劲戳了她一下,“小碎催不想活了,日本人怎会是你家保镖。”

但话虽如此说,究竟有些害怕了,他们不认为一个小孩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撒谎,并且还敢撒这种谎。

小姑娘说:“为撒日本宁不能是吾泥保镖,吾也是日本宁,只不过会讲上海话,麽咪桑睏米娜桑喓哩席谷奥奈啊伊洗吗斯……”

歹徒怔住了,浪人渐行渐近,歹徒果断放手,扭身钻进另一条弄堂消失了。

·

后弄里,闵管家和四爷并未离开,他们对弄堂路线不熟,万一再与那两个歹人狭路相逢必死无疑,倒不如多候一阵子,等天色再暗一些出去。

歹徒没有离开这片区域,认为以闵管家和四爷的伤情不可能这么快逃离这迷宫一般的弄堂,他们继续找,再次经过这条后弄时,身边带着的已经不是之前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老头子。

闵管家和四爷忐忑起来,这些人丧心病狂,会轻易放过那个小孩吗?那个小孩会不会已经被……

非常担心,他二人感觉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在杂物堆冰冷的地上坐了十几分钟,歹徒没有再出现,四爷的伤扛不住了,闵管家决定只身出去寻找一辆黄包车,他安顿好四爷,提防着周遭的动静离去了。四爷依旧在担心那个小孩,良心所在,他觉得应该尽快确认一下小孩的安危。

此时正值薄暮,天色昏蒙。他挣扎着推开覆盖在面前的棍棒、草席,推开的同时,他的身体没了支撑,扑倒在地。

这一摔,他觉得可能不会再起来了,只是可惜,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小孩。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侬没事伐?”

四爷一抬眼,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小身影,唯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中闪亮,正是那个小姑娘!她没事!

大概是被惊喜鼓舞,他觉得又有了些力气。

小姑娘费力地去扶他,此时远处似有脚步声,俩人情急再次藏回杂物堆。

但脚步声并没有走近。小姑娘打算出去,但四爷得知她是借日本浪人骗过歹人才得以脱身,觉得此事继续在周遭活动有危险,他让她暂时别出去,万一遇见那些人凶多吉少,等天色再暗一些再行动。

俩人藏在里边低声说话。

“叔叔,月儿的脸以在好丑么?”

四爷失笑,虚弱道:“不是叔叔,是哥哥,你叫月儿吗?刚才你不怕么?”

“怕,吾老胆小额,怕黑、怕鬼、怕虫子。”

“那你还敢唬那两个坏人”

月儿摇摇头,“吾胆小,但不等于吾不勇敢。”

“勇敢是什么?”

她想了想,说:“勇敢是我很怕,可是我还是要去做。”

他不由感动。

忽然她道:“哥哥,侬切过饭了伐?”

“没有,我已经好几顿没有吃饭了,但我一点都不饿。”

“吾的脸好胀,侬有几颗糖呀?”她的话题很跳跃,并且垂涎地往他的口袋看去。

他了然,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糖。

“拿着吃吧。”

她这次不再拒绝,剥开糖纸,给自己一粒,给四爷一粒,吃了起来,并说:“哥哥侬切,切着糖就不会疼啦,不会有蛀虫的。”

他依言吃了起来,“你几岁?”

“六岁半。”

“六岁半……还有这样的说法啊,看来我真的是不懂女人。”

“吾是女宁么?”

“不是,但奇怪,我就觉得你是女人。”

这时她吃完了糖,说:“切了糖,还是疼,更疼……”

她的眼泪有点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四爷手足无措。

“哥哥,吾个脸是不是老大?”

天色昏暗,藏身杂物堆里光线更加幽蒙,四爷看着她,却只看到个小小的轮廓:“我看不到,我摸一摸看。”

他轻轻摸了摸,硬绷绷,滚烫烫的,他说:“不大。”

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好心疼,她的脸肿的跟脸盆一样。

她的小白手里攥着两粒小白牙,是刚才被打掉的两粒。四爷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有了软肋,再也不能看到小孩子掉牙或者小孩子的手受伤,月儿救了周幼权被找回来的那次,他第一时间就先检查她的小白手和小白牙,好好的,他才了放心。

·

十六岁的四爷在小姑娘软软的上海话中渐渐失去了意识,他失血太多,终于撑不住了。

再见面,他已经是一个浑身藏着秘密的男人,也是一个除了责任不能有任何念想的男人,他没有爱别人的资格,也没有爱别人的自由。甚至没有讲真话的自由。

一年前,那天在57号,他和罗副官走进那间会客室,屋子里立着的人,细小身量,封着眼睛,穿着一身新制的行头,略嫌宽了些,就显得衣服里的人更娇,还是个孩子,仿佛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

再看那行头,虽是簇新却极其寒素,但正因这寒素才衬出触目的地方——由那墨色布袍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团似的一双小白手,他无来由地心中一顿。

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脱着雪白的手套,罗副官示意卫兵摘去林小姐眼上的黑色蒙布。

有一道流光倏忽由眼前划过,他脱着白手套的右手忽然停住了。再也没有那样一双重瞳,从黑暗中乍见光亮产生了刹那的失明,尽管粼粼汪着一层水泪,却安静地张着一双大眼适应光明,简直就是一个长着灵瞳的盲女。

空间里有几秒钟静默,他看着她,竟有几分怔忡……

------题外话------

第六卷需要前后照应的东西比较多

计划停下来梳理半个月

做做大纲,把第六卷和第七卷的脉络捋的更清晰后再动手

同时需要出一趟远门

之前还答应亲圣诞或者元旦上甜章,捂脸惭愧,边写边卡……

咱们半个月后再见,到时我应该就能够做到刷刷刷的速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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