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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朦胧, 娄诏身子微僵,视线看着那缓缓起身的女子,想要确认一般一步步前行。

每走一步, 眼神便黯淡一分, 最后站在离人两丈处。

女子撑伞站起,脸上神情微诧, 开口唤了声:“妹婿?”

“堂姐。”娄诏回应, 看去地上燃着的堆纸钱,刺伤眼睛一样猛然别开。

冯寄翠现在也看清了娄诏, 一身崭新的锦袍,玉树风华。几乎全扶安的人都知道, 这位现在就是新科状元。

只不过, 冯寄翠没想到只才几天, 娄诏就回了扶安,明明冯依依先前说,两人要断开。

见人没再说话,冯寄翠把剩下的纸钱一并扔进火里, 阴雨天的火苗慢慢将纸燃尽,成了一堆灰烬。

“今日是五七祭日,”冯寄翠道,“我没办法去坟上,来这边给依依烧点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 娄诏瞳孔一缩, 淋透的衣裳黏在身上,似乎箍得他喘不上气:“五七?”

已经这么多天了吗?他坐在考场的时候, 她身陷火场;他榜上高中之时, 她被人埋进阴冷地下。

娄诏一直在想, 如果那日,他追到渡头,强行把冯依依留下,阻止她回扶安,她应当还是好好地。

“天下雨,妹婿去家中坐吧?”冯寄翠客气相邀,娄诏的身份今非昔比,以后恐怕也同冯家没有多少关系了。

那是自然的,赘婿这个身份,带给他的只有阻拌。

娄诏没回应,朝着烧得只剩一段的树桩走去,一旁是半塌的门。

那里原先是老梅树,他曾为她折花。她站在树下,花瓣如雨,那样好看。

冯寄翠有些担心,撑伞跟在人后几步远:“妹婿节哀,依依泉下有知,会知道你的心意。”

娄诏心口一阵憋闷,忙抬手捂住:“不,她不知道。”

他没对她好过,怎么会有心意?她总是对他笑,靠近他,他比谁都清楚,她同样想得到他的回应,想要得到他的喜欢。

可他做了什么?吝啬的,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娄诏大口喘气,混着雨水呛进喉咙,剧烈的咳着,如玉的脸上苍白得吓人。

“为什么会起火?”娄诏平稳住呼吸。

冯寄翠低下头,叹了一气:“官差说,是夜里走水。”

娄诏眼眶微红,愤然回头:“走水?就这么简单!”

“全都烧尽了,没有人跑出来,又能怎么查?”冯寄翠无奈摇头。

冯寄翠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剜着娄诏的心。那么大的火,她一定很疼吧?她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

娄诏双手背后,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唇齿间送出几个字:“她的尸首找到了?”

冯寄翠脸色一变,咬咬嘴唇:“那样的火,找到也是没法分辨。”

那日的惨状,冯宏德怎么会让她过来?也就是带着大哥来这边看了看,回去后,两人连着几日脸色都不好。

“分辨不出?”娄诏念叨着。

“家里找了法师,帮叔父和依依做了衣冠冢。”冯寄翠又道,抬手拭去脸颊落泪。只觉得再说下去,连她也要崩溃。

娄诏突然迈开大步,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妹婿要去哪儿?”冯寄翠追了两步问道。

“去衙门,查查这场火。”娄诏头也不回。

“别去了,”冯寄翠喊了声,几乎破了嗓子,“这地方已经被官府收回去了。”

娄诏回头,脚步定住:“这里是冯宏达的产业,官府哪来的权利收回?”

“妹婿读了好些书,那法典上不是写着,无主产业重归官家支配。”冯寄翠解释,“更何况这里已成废墟?”

娄诏是知道法典有这项,可是他想查,查出真相。他无法接受,冯依依的棺木里躺着一件衣裳。

环顾四下,残垣断壁,时隔一月,所有证据都没了。

清顺这时也走了过来,把伞往娄诏头顶一遮:“公子,天晚了,是要留在扶安,还是上船启程回魏州?”

娄诏将伞握来自己手中,脸上回复最初淡漠,仿佛适才在雨中失态只是幻觉:“暂时不回魏州。”

“这,”清顺一听犯了难,“老夫人在家里等着,再说皇上隆恩,也只准了你规定期限回乡探亲,你还得赶回京城上任。”

清顺的劝说没有用,娄诏兀自撑伞离开,天下黑,身影逐渐在雨里模糊。

“成,都听公子你的。”清顺无奈,转而对冯寄翠行礼,“大小姐自己过来的,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冯寄翠摆摆手,眼睛发红,“我大哥就在前面办事,我过去找他。”

清顺点头,道了声好。

冯寄翠看着娄诏离开的方向,心里还是有疑惑:“妹婿他,在魏州可曾和依依生出过矛盾?”

方才娄诏一举一动,冯寄翠看在眼里,脸上虽有悲戚,但是并不见他再有过多情绪。尤其刚离开时的背景,冷漠又绝情。

“这个公子和少夫人的事,小的不清楚。”清顺最是了解娄诏,有些话打死也不敢说。

冯寄翠也不再问,左右娄诏已是状元郎,摆在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为了名声,回来吊唁一下亡妻罢了。

要是心中真的有依依,去京城那段时间,总会来封信的。

“大小姐,小的先走了,你也快点回吧。”清顺从地上提起篮子,送到冯寄翠手里。

冯寄翠弯腰还礼:“保重。”

马车往回走,雨天路滑走得慢。

车厢摇晃两下,冯寄翠看着坐在正中的大哥冯贤:“怎么说的?”

冯贤摇头,脸上闪过沮丧:“铺子怕也不成,都是二叔的产业。坏在没有字据凭证,任由咱姓冯,就是拿不回。”

“那也没办法,”冯寄翠安慰一句,“当初分家,大房二房切割得清楚,真想要回来,哪有那么简单?”

冯宏达积累的财富不少,官府凭着法典,一句话就全收了。大房这边,这些日子跑断腿,也没捞回什么。

“你方才同娄诏说什么?”冯贤问,身子往小妹这边一探,“他现在是状元郎,皇上钦点,你就不会让他去家里坐坐?真不懂事!”

“你知道我没说?”冯寄翠立马回嘴,“就算人去了,大哥不想想当日,咱娘和琦弟怎么对他的?”

冯贤一琢磨也是这个理儿,要说娄诏身上有什么污点,那也就是入赘这一项,怕是巴不得和冯家撇得干净。

“难怪,我见他上了宋大人派来的马车,感情吊唁是假,指不定就把入赘这事儿给洗没了。”冯贤啧啧两声,一张圆脸皱巴着。

冯寄翠垂首,绞着手里帕子:“倒也不一定。”

毕竟夫妻一场,再怎么心狠怨恨,到底换过婚书,拜过天地。

热,很热,狭窄阴暗的地道,此刻蒸笼一样,让人喘不动气,只想闭上眼睛。

冯依依伏在冯宏达背上,手脚无力,像是被人抽了魂儿去。

“依依,依依,跟爹说话,别睡!”冯宏达瘸着腿,一手扶着墙壁往前走。

冯依依嘴动了动,微弱出声:“爹,我不睡。”

“好孩子!”冯宏达大口喘气,身上力气耗光,剩下的只是心里那点儿坚持。

他的女儿要活着,她才十六岁,还有很长的人生。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走到尽头。冯宏达将冯依依拖上地面,自己转身回去,想毁掉这一节地道,避免人查到。

冯依依靠在墙角,这里她来过,是离冯宅最近的一间小铺子,很小,经营灯油、蜡烛。

从窗纸能看见远处传来的火光,以及街上人敲着锣,喊走水。

扛不住身体中的麻意,冯依依昏睡过去,再醒来已在运河上。穿了一件男式衣裳,脸上涂了灰,像一个半大小子,被冯宏达紧紧护在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随着船一直往南,不知经过了多少日夜,他们终于扶持着上了岸。

突然,岸上冲出一队人马,不由分说拿刀砍向他们,他们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当头看下来……

“不要!”冯依依忽的从床上坐起,额上全是冷汗。

窗户透进暗淡的光,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下雨了。

冯依依找了衣裳披着,从床上下来,几步到了桌边,抓起水碗往嘴里送了两口。

凉水入喉,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两年了,那一晚的大火总是出现在噩梦中,整座冯宅瞬间成为一片废墟。

冯依依稳下呼吸,一头长发垂至腰际,像上好的绸缎。

走到窗边,手一伸推开窗扇,雨声大了,墙边的芭蕉被洗得油亮嫩绿。

天上云彩很厚,看来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下。

辛城靠南,雨水总是勤些。

有人撑伞走进院子,另只手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个小瓷碗,另有几张薄饼。

冯依依收起半扇窗,掀了门帘去到外间。

“娘子,奶粥熬好了,小姐醒了没?”朱阿嫂问,把托盘放桌上,双手在围裙上一擦,“这雨下了几日,我看前面的河水涨了不少。”

朱阿嫂三十多岁,身材略矮,生了一张巧嘴,惯爱说话。是雇在家里帮忙的。

冯依依到了桌边,看着那碗软糯的奶粥,奶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是用羊奶和大米熬得,不硬,适合小小的孩子。

“桃桃还在睡,这孩子觉多,不睡饱不会醒。”冯依依把粥碗盖上盖子,笑着道。

朱阿嫂看着冯依依那张娇美面容,总是不知怎么形容好。人好看,性子也好:“这天不好,也不知关当家能不能如期回来。放着你这个娘子在家,他也放心?”

冯依依随意挽起头发,嘴角笑意温柔:“他跑船习惯了,不会有事。”

“可不,”朱阿嫂颇有些羡慕,忍不住夸赞,“家中有美妻娇儿,关当家可不得仔细着。”

说完,朱阿嫂放轻手脚,掀帘进了里间,想去看看那睡着的小娃儿。

冯依依整理好衣衫,站去门外。

远处青山连绵,笼罩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气。

她撑开伞,踩着石板去了后院儿。

院中一座草亭,冯宏达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儿,愣愣的看着墙边,不知在想什么。

“爹,你起了?”冯依依收伞进去亭中,笑着问。

看到冯宏达半边烧伤的脸,疤痕是狰狞的红色,让冯依依心里一酸。永远也忘不掉父亲拼命将她从火海救出。

“依依,”冯宏达抬脸,眼中一丝抱歉,“我又忘了,你昨日给我的梳子,我忘记放哪儿了。”

“不碍事,我这里有。”冯依依从腰间摸出一把桃木梳,随后站去冯宏达身后,帮着梳头。

两年前,冯宏达回去毁地道的时候,伤了头,后来记性逐渐变差。

冯依依不知道冯宏达记性变差,是因为头伤,还是冯家遭难的打击,只知道他忘的东西越来越多。

就怕到最后。连她这个女儿也忘掉。

“是爹不好,年轻时犯糊涂,想着一展抱负,却被人利用,”冯宏达脸上可怖的伤痕抖着,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狠心,冲我一人罢了,为何连累那么多无辜?”

冯依依手下一顿,想起昔日冯家的那些人,当真是无辜。

她问过这事是何人所为,冯宏达死死闭嘴不说,只说当年犯了大错。冯依依也便知道,对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爹,一会儿桃桃醒了,抱过来给你看看。”冯依依将话题引向孩子。

果然,冯宏达脸上缓和下来,目光有了温情:“这孩子省心,不闹腾。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狠心父母,居然把她扔在野地里!”

冯依依也就想起当日,在草丛中啼哭的孩子。她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于是救了这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

“关语堂怎么没过来?”冯宏达往院门张望。

冯依依手下梳得仔细,闻言道:“还没回来。”

冯宏达点头,突然有些自责:“爹是觉得他挺好,要不……”

“爹,现在这样简单过日子就好,”冯依依打算冯宏达的话,“有你和桃桃。”

冯依依给冯宏达梳好头发,把人搀着送回屋去。

“依依,最近咱这儿有没有生人过来?”冯宏达脸上生出谨慎,“我就怕那些人再追来。”

冯依依扶着冯宏达去床边坐下,从桌上拿来一本书塞进人手中:“没有,辛城这么远,他们不会追来,再说,咱也换了名姓,不会有事。”

“不行,”冯宏达犹如惊弓之鸟,抓上冯依依手腕叮嘱着,“你千万别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扶安。”

冯依依安抚一笑,声音轻轻:“我知道。”

那两处地方,就算冯宏达不提醒,她也不会再去。扶安是噩梦;京城,也没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这样安静挺好,身边有父亲和桃桃,平稳过一世。

冯依依回到前院,桃桃已经醒来,养得白白胖胖,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活像明亮的黑葡萄。

朱阿嫂正给抱着喂粥,不到一岁的小娃儿蠕动嘴角,煞是可爱。

“不知道这样的天,池子里的蚌会不会有影响?”冯依依看着檐下低落的雨滴,想起自己养的珠蚌。

想来,当初冯宏达是有预感,所以提前备了一条后路,就是这边,谁也不知道,连结拜兄弟徐魁也不知。

后来遭难,拼了命带着冯依依逃到这边。虽说产业不大,但是生计不成问题。

朱阿嫂放下瓷碗,让孩子趴在自己肩头,一手轻拍着孩子背部:“娘子担忧,让伙计下水去看看。”

冯依依点头,这是第二年,在养珠上,她只懂得一星半点。

“呀呀……”桃桃晃着两只小胖手,身子往冯依依倾斜,嘴角还沾着一粒小米儿。

“来,娘抱。”冯依依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大门走进两个男人,前头的身材高大,身上搭着蓑衣,两条长腿直接迈下阶梯,正对跟在身旁的伙计说着什么。

伙计点头,转身跑开。

男人回头往前厅走,就见到廊下站着女子娇艳,怀里抱着小不点儿娃儿,脸上瞬间笑开:“怎么不进屋里?外面凉。”

“大哥回来了,”冯依依笑道,颠了颠怀里孩子,“抱着桃桃看雨。”

一个月未见关语堂,冯依依觉得人似乎瘦了一圈儿。

关语堂大步流星到了檐下,解开蓑衣扔在一旁,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过去。二话没说,拿脸就去蹭桃桃的小脸蛋儿,桃桃受不住痒,咯咯笑着,露出下牙床两只小牙。

“这才几日不见,又长了。”关语堂抱得稳当,转头看冯依依,“带孩子辛苦,注意身子。”

“知道。”冯依依点头,“我帮你泡茶,你进屋歇歇。”

说完,冯依依往伙房走去。

“娘子来作甚?回屋和关当家说说话。”朱阿嫂正往铜壶中舀水,过来人一样笑着,“这里我来做就成。”

冯依依把茶具放进盆里,手伸进清水洗着:“看他样子,应当是还没吃饭,阿嫂热饭,我来泡茶。”

朱阿嫂应着,嘴里爱说话,就是停不下来:“你们夫妻之间真好,就没见着你俩红过脸。那两年,不少人给关当家说媒,他都没应,没想到早就娶妻,只是你一直住在娘家。”

冯依依手一顿,白皙手指停在瓷碗的边沿,竟比那瓷还细腻。

外人都道她与关语堂是一对夫妻,却不知两人只是假夫妻。

两年前,冯依依和冯宏达第一落脚的不是辛城,而是隔壁镇子。她样貌太盛,又不是当地人,总会惹来不少人的歹意,有一次一个恶少几乎带人进门去抢。

刚好关语堂去,才将她救下。

冯宏达曾经救过关语堂,跑到南边也是因为这边有关语堂接应。

怕再有人打冯依依的主意,冯宏达让她与关语堂假成亲,这样即便是冯依依独自在家,总不会有人明目张胆来。

冯依依不同意,那岂不是耽误关语堂?后面关语堂同她单独说过,他一辈子不会成亲生子,只因当年有一次遇到贼匪,伤到了。

如此,两人到了同一屋檐下,其实还是以兄妹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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