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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饭后,清田信长拒绝了马车,表示要步行,好好逛一逛朔望城中的灯。流川枫、三井、藤真和仙道不约而同地走在后面些,以示自己和前面那个大呼小叫的公子哥儿不是一路人,只看着神宗一郎的后脑勺,似乎写满了无可言喻的愁苦和无奈,老妈子似的紧缀着清田信长,唯独他在这密集的人群中会有一二闪失。
“朔望城真热闹,边境安宁,百姓和乐,才能有这番盛景。”
藤真信步走着,感叹道。
流川枫“嗯”了一声,道:“以战止战,是下下策。”
藤真点头表示赞同:“皇上也是这意思,如果双方能坐下来谈,是最好。但问题是,坐下来的前提,还是威慑。”
在嘈杂的人群中,两人并肩而行,声音不大,形同私语。
三井有意与他们又落后两步,拽了拽显然在走神的仙道:
“喂,你有空能不能收拾一下你那个便宜徒弟?”
仙道一怔:“什么徒弟?”
“就樱木花道。”三井挺没形象地揣了手,他今白天在侯府补觉,没来得及带件厚实大氅,此刻夜深,总归是冷了。他哆嗦了一下,有些头疼道:
“他是不是属炮仗的,听说昨晚炸了一宿,就因为流川枫拒绝了和晴子的婚事,他觉得这事做得不仗义极了,硬要闹着让水户洋平打铺盖卷儿走,听说接下来还要劝你走,总归侯爷成了个不仁不义的,他说是见不得你们俩明珠暗投。哼,明珠暗投,连成语都用上了,要不是看在他和你们俩都有几分交情的面子上,我早军法抽他丫的了。”
仙道将视线从街边的精致灯笼转向流川枫挺直的脊背,半晌,才道:
“侯爷不喜欢晴子姑娘吗?”
三井闻言一怔,想起今早上在湘南侯书房里的那番掰扯,不由头大道:
“咳,强扭的瓜不甜。”
“可是,”仙道将视线黏在流川枫的肩头,道:“世子说得对,老侯爷只他一枚独苗苗,他不成家,如何让故人安?”
三井颇意外地斜睨他一眼,不由好笑:“嘿,不想你竟然也是个催婚的,有胆的话,去向侯爷当面说啊。”
……没胆。
仙道暗暗握紧了衣袖下摆。
“等朔州战事了了吧,唉,现在这不上不下的局势,谁有心情娶媳妇儿。”
三井叹了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可别现在出手祸害,又把自己这条命丢在了戈壁滩上,这不白白耽误别人么。”
说话间,已到了十字街口。流川枫停下了步子,回头道:“三井。”
仙道的视线忙从流川枫的肩线上连滚带爬地一路落荒而逃。
湘南侯像是瞧见了,又像是没瞧见。他道:
“你送藤真大人回驿馆吧。”
玩心非常之大的靖海侯世子还要嚷着去逛城北的集市,仿若自己的来处不是繁华无匹的京城,而是鸟不拉屎的山野小村庄。他埋怨藤真平白无故在驿馆将自己圈了一下午,此刻若是再同他一道回去,真是算白来朔州这一趟了。
于是一行人在街口兵分三路,仙道送湘南侯回府。
他看着清田信长和神宗一郎的身影融入看灯的人群中,冷不丁听到流川枫说:
“你心情不好。”
他回过神来,跟上流川枫的步子,应道:
“哪有,大过节的,吃好喝好,有什么不开心的。”
流川枫没有接话。
明明周遭都是热闹活泼的空气,却一时间静寂得快要冻住似的,连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好似变为一团团森冷的白雾。
自己答应过他的,知无不言。
仙道怕极了流川枫这种沉默,好似等待,好似无奈,又好似死心。终于,他吸了吸鼻子,状似轻松地继续道:
“……也没什么,就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流川枫闻言脚步一滞。正好迎面而来的一家人认出了他,纷纷向他问好,他一一点头回应,那家的小孩子怯怯地将手中的花灯送给了他,祝他福寿绵长。待人群散开,他才问:
“你觉得,自己与什么‘相异’?”
仙道讪然一笑:“那还用说,当然是人啊。”
灵物异于人,修士也异于人。因为自己是灵物,是修士,福田吉兆等人将自己看作包藏祸心来路不明的小人,樱木父子因着他神乎其神的医道而无限纵容他明目张胆的怠惰,三井能够在甫一初遇之时便向他射出要命的箭矢,身居高位如藤真健司会专门耗费心力与他交谈,泽北荣治和神宗一郎在他面前神色如常地论及那蚍蜉都不如的人命和世事。他耗费所有想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然而这世道的一切都在无时无刻地推拒他、提醒他——
你不是。
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改变,都不会是。
不过,流川枫的下一个问题,却与他这些越想越难过的心绪都无关,他问他:
“你觉得,什么是‘人’?”
什么是人?
仙道扭头看他,对这问题很意外。半晌,他结结巴巴道:
“……人……这不都是……”
湘南侯看他惶惑,微微一笑,调回了视线,看着前方,道:
“四十年前,山王王帐下有名大将,他作战勇猛异常,功勋卓著。但他喜欢坑杀,青壮老幼,殊有放过。朔州周边村落,十之六七不存。他是人。”
“安西光义位极人臣,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主持的贯岚书院门生遍及天下,而这些人做下的冤假错案也遍及天下。我父亲郁卒而终,藤真健司的父亲含冤自尽,彩子被严刑拷打,陵南阁众人命悬一线。他是人。”
“我幼年失祜,太后一力抚养我长大,为扳倒后宫之敌,喂我剧毒,冤杀我乳娘。她是人。”
“和这些人相比,你确实算异类。”
湘南侯一边走,一边说,步伐平缓,声音也平缓,好似言语中那些惨痛过往都尽数是别人的故事,与己毫无关联。仙道却听着字字惊心,连心脏也被这沉沉往事拖拽着下坠。
街市花灯的五彩光亮映在流川枫的侧脸上,连眼睫上都仿若铺了一层薄薄的暖色,翕动时似能抖落那心悦色彩纷纷扬扬洒下来,不由让人醺然沉湎。只是突然间,清水分明的深眸撩开了这一切,其中犹如星河倾泻,光华流转又灼灼逼人,捉住了仙道来不及扯离的视线。
湘南侯转头看着他,笑了一声,继续道:
“——我情愿你是这样的异类。”
到底什么才算是人呢?恐怕连人本身都搞不清楚吧。
渴求力量不知餍足是他,畏惧权力惊惧拜服是他,不避艰险愚公移山是他,按部就班浑浑噩噩是他。
并存公义与私心,狂乱与冷淡,勤勉与怠惰,仁慈与残酷。
连善恶都混淆,德义也乱叙,爱恨不自知,对错各成理。
在这些两极间重复摇摆、循环往复的,便是人了。
湘南侯想,这样算来,仙道彰,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人”。
今早三井寿问自己,心里是不是有人了。他就开始认真想:
自己到底喜欢仙道彰什么呢?
他不是女子,算不得学富五车胸有丘壑的文士,也算不得挥斥八极精熟韬略的将才。他有一点儿温吞,有一点儿怠惰,有一点儿不分轻重的耿直,还有一点儿不合时宜的心软。
他身上揉了“流川枫”素来不喜的多半,却偏偏是这“多半”,让“流川枫”动心,真的很奇怪。
此时,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仙道彰正带着无可掩饰的讶异看着自己,也许是“请愿”一词显得有些旖旎,他显然不太习惯自己这情不自禁又十分直白的认同,连耳朵尖也透出一层绯色来。
流川枫在衣袖下轻轻摩挲自己的指节,别开搁在他耳朵上的视线,抬头看向天际:
“要不要去晒月亮?”
“晒月亮”是一个神奇的词,在出现过两人言谈中几次之后,仿佛成为他们之间的专属词汇:它牵扯着几个月夜,也牵扯着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隐秘,还有一些无可言说但彼此懂得的暖意。它是桂花酒味道的,在记忆中属于一整片铺满青瓦的屋顶。
在这个正月十五,它属于一个没有顶的石质瞭望塔。
这个石头砌成的瞭望塔在朔望城外三里地处,已经废弃了,连塔内向上攀援的楼梯都已朽坏。湘南侯却寻到塔内部石墙上几处凹陷,身轻如燕地攀了上去,而后从上面放下来一架梯子。
仙道顺着这梯子,一路仰头向上看。
瞧这架势,湘南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他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到最后几步时,流川枫的手伸了下来,握住他胳臂,拉了他一把。
瞭望塔很高,因为没了顶,四壁走风,冷极了,连流川枫身上的厚实大氅都被吹得扬了起来。塔顶空间并不大,只支着一顶半新不旧的鹿皮帐篷,仙道看着他轻车熟路地拿出了火折子,要去生帐篷前那个里里外外被熏黑透了的炭盆,突然觉得湘南侯应该是喝醉了。
尽管他并没有在席间看到他举几次杯。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拿出了不戒,布下一处隔绝寒风的禁制。
然后炭盆也突然间燃起火苗。
流川枫扭头看他,已然被风吹得发白的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但线条却令人惊异地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