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觉仁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顶点小说网网www.dingdianxs.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飞鸟尽,良弓藏】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唐玄宗李隆基以雷霆手段铲除太平集团,从太上皇李旦手中夺取了最高权力,成为名副其实,乾纲独断的大唐天子,从此开始亲政。ωωω.ъǎǹzんù11.cΘм十一月,李隆基接受群臣敬献的尊号,称“开元神武皇帝”。十二月初一,朝廷大赦天下,改元开元。
自此,大唐帝国的历史掀开了全新的一页。
然而,大权独揽的李隆基并不能从此高枕无忧。
因为他是一个靠政变起家的皇帝,所以,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变的威力,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变的危害。说白了,既然他可以通过权谋和武力从别人手中攫取权力,别人凭什么就不能用同样的手段从他手中夺取政权呢?
尤其让李隆基感到忐忑不安的是——曾经帮他在一次次权力斗争中夺取胜利的这批功臣,一个个都是搞政变的行家里手。换句话说,这些政变功臣当初表现出的能力越强,手段越是高明,如今对李隆基构成的潜在威胁就越大,让他感到的担忧和恐惧就越深……
虽然在铲除太平,坐稳皇位后,李隆基给予了这些功臣极其丰厚的赏赐,无论是官职、爵位,还是田园宅邸、金银绸缎,李隆基都毫不吝啬,慷慨赐予,可关键的问题在于——人的是会膨胀的。谁又敢保证,他们能够满足于已经到手的一切,而不会觊觎更多,贪求更多呢?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李隆基绝不敢对此掉以轻心。
因此,革命虽已成功,但李隆基仍须努力,努力肃清有可能威胁皇权的所有因素。
头一个被李隆基“鸟尽弓藏”的功臣,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郭元振。
由于手握兵权,所以他首当其冲。
在七月初三的政变中,郭元振因率兵“侍卫”(实则软禁)太上皇有功,事后进封代国公,赐食邑四百户,赏绸缎一千匹。这当然是极大的荣宠。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位极人臣,功高权重的郭元振一定可以在玄宗一朝荣宠一生,富贵终老,包括郭元振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
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短短三个月后,他一生的荣宠就都化成了梦幻泡影……
这一年十月十三日,玄宗李隆基在骊山(今陕西临潼县东南)脚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集结的部队多达二十万人。平原上大风猎猎,旌旗招展,军阵绵延五十余里。李隆基一身戎装,御驾亲临,文武百官随驾扈从。整个阅兵式规模空前,场面极为壮观。
作为宰相兼兵部尚书,郭元振自然是这场大阅兵的总指挥,同时也是最高责任人。
阅兵式开始后,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惟独观礼台上策马而立的天子一直眉头紧蹙,脸色阴沉。
没有人注意到天子的脸色,当然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阅兵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天子李隆基突然发出一声怒喝,命人即刻逮捕郭元振。随行百官尽皆失色,目瞪口呆,不知道天子这是唱的哪一出。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郭元振已经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帅旗下。李隆基二话不说,当即以“军容不整”为由,下令将郭元振就地斩首。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杀头罪名,郭元振惊骇莫名,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和他同样感到震骇的,还有与他同为功臣的刘幽求和张说。先天政变后,刘幽求已入朝担任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封徐国公;张说也已官任中书令,封燕国公。此时此刻,虽然他们和在场众人一样都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且一时也摸不清天子突然变脸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无论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还是作为与郭元振有着相同背景的功臣元勋,刘、张二人都没有理由对此保持缄默。于是天子话音刚落,刘幽求和张说便双双跪倒在天子马前,高声谏言:“元振有大功于社稷,不可杀!”(《资治通鉴》卷二一○)
刘、张二人说郭元振“有大功于社稷”,不仅是指他在先天政变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同时也是指他从政多年为帝国立下的赫赫功勋。早在武曌当政时期,郭元振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一位名将,在抗击突厥和吐蕃的战场上屡立战功,素以治军严整,擅长边务着称。武周末年,郭元振出任凉州都督,史称其“善于抚御,在凉州五年,夷夏畏慕,令行禁止,牛羊被野,路不拾遗”。(《旧唐书·郭元振传》)
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出将入相,各方面经验都极为丰富的军政元老,几乎是不太可能在“骊山讲武”这样的重大场合犯下“军容不整”这种低级错误的。说到底,所谓的“军容不整”,无非就是李隆基罢黜功臣的一个借口罢了。
当然,李隆基的目的只是想解除郭元振的兵权,而不是非杀了他不可,所以当刘、张二宰相出面求情的时候,李隆基便就坡下驴,赦免了郭元振的死罪,但削除了他的所有官爵,将其流放新州(今广东新兴县)。
郭元振一生显赫,历事四朝,不料晚景竟如此凄凉,朝野闻之,无不欷歔感慨。“自恃功勋”的郭元振本人更是满腹冤屈,“怏怏不得志”。两个月后,朝廷改元开元,大赦天下,郭元振被赦免,起用为饶州(今江西波阳县)司马。但是经过这次沉重打击,郭元振的心境和身体状况都已大不如前,所以未及走到饶州就一病而殁了。
郭元振的贬死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信号,标志着玄宗罢黜功臣的大幕已经轰然拉开。
紧继郭元振之后被罢黜的功臣,就是曾替他说情的刘幽求和张说。
不能不说,当初刘、张二人之所以站出来帮郭元振求情,本身就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味道。郭元振遭流放后,他们更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唇亡齿寒的忧惧。
张说最先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
就在骊山阅兵的数日后,张说就通过可靠渠道获知,玄宗准备征召姚崇(几年前被太平公主平排挤出朝,时任同州刺史)入朝为相。张说与姚崇素来不睦,因此大为恐慌。骊山一幕本来已经让他成了惊弓之鸟,如今又听到老对手即将回朝复相的消息,张说更是寝食难安,于是立刻行动起来,授意御史大夫赵彦昭对姚崇进行弹劾。
然而玄宗却不为所动。
张说不甘心,马上又去找与他私交甚笃的殿中监姜皎,想了一个办法,让他出面阻挠姚崇回朝。姜皎依计而行,找了个机会对玄宗说:“陛下不是一直苦于找不到河东总管的合适人选吗?臣如今帮陛下物色了一个。”
玄宗眼睛一亮,忙问:“谁?”
姜皎心下暗喜,朗声答道:“同州刺史姚崇文武全才,乃是河东总管的不二人选。”
姜皎原本以为张说此计甚妙,因为如此一来,既可不着痕迹地阻止姚崇入朝,又能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为君分忧的忠心,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可姜皎打错了如意算盘。
玄宗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话音刚落,玄宗就发出了一声冷笑,说:“这都是张说的意思吧?你竟敢当面欺君,论罪当死!”
姜皎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慌忙伏地叩首,拼命谢罪。
张说万万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结果反而加快了姚崇回朝的步伐。玄宗随后便遣使召回了姚崇,拜其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补了郭元振的缺。两个月后,又让他兼任中书令(时称紫微令),大有彻底取代张说之势。
眼看自己随时可能出局,张说惶惶不可终日。
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张说情急之下就做出了一个十分愚蠢的举动,竟然暗中跑到岐王李范的府上,向他大表忠心。
当朝宰相与宗室亲王暗通款曲,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往轻了说,这叫行为不检;往重了说,这叫阴谋篡逆!尤其对玄宗李隆基这种非正常即位的皇帝来说,大臣和亲王背着他眉来眼去,勾肩搭背,更是一种最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的行为,一种绝对不可饶恕的行为!
张说的一举一动都被老对手姚崇看在了眼里。
有一天,姚崇奉召入对,走进殿中的时候,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玄宗问他:“有足疾乎?”姚崇答:“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资治通鉴》卷二一○)
玄宗大为诧异,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姚崇不紧不慢地说:“岐王是陛下爱弟,张说乃宰辅重臣。日前,张说竟然私下拜诣岐王,臣担心岐王受其蛊惑,故而为此忧心。”
居然有这回事?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开元元年(公元713年)十二月末,玄宗断然罢去张说的相职,将其贬为相州(今河南安阳市)刺史;同日,刘幽求亦被罢相,贬为太子少保。
刘幽求一向自视甚高,经常自诩为拥立玄宗的第一功臣。唐隆政变中他功劳最大,可事后也不过当上了中书舍人,虽然有“参知机务”之权,可充其量也就是个三级宰相。先天元年,他为了巩固李隆基的皇位,发动政变未遂而遭流放,其后又险些被太平一党害死。如今玄宗亲政了,他好不容易从岭南回到朝中,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尚书左仆射,可是还没坐热,便又无故遭贬。对此,刘幽求自然是愤愤不平,因而不免“有怨望语”。
和刘幽求同病相怜的,还有很早就靠边站的钟绍京。唐隆政变后,钟绍京只当了几天的中书令就被罢为户部尚书,不久又贬为蜀州刺史。玄宗即位后,他回朝复任户部尚书,但是随后又被贬为太子詹事,和刘幽求一样坐了冷板凳。面对如此际遇,钟绍京当然也是牢满腹,所以时常和刘幽求一起慨叹时运不济。
刘、钟二人的怨言很快就传进了一个人的耳朵。
他就是新任宰相姚崇。
姚崇很清楚,虽然他和刘幽求他们一样,都是李隆基的心腹股肱,但是单纯从拥立李隆基为帝的角度来说,刘幽求等人的功劳是远远大过他的。所以姚崇觉得,如果不将刘幽求等人彻底排挤出朝,他的宰相之位就不可能牢固,更难以放手施政。
为此,姚崇毫不犹豫地告发了刘幽求和钟绍京。
开元二年(公元714年)闰二月,玄宗命姚崇对刘幽求和钟绍京立案审查,准备治罪。刘、钟二人不服,不断上疏抗辩。
其实,无论是玄宗还是姚崇,他们的目的一样,只是想把刘幽求等人逐出朝廷而已,并不希望事态扩大。所以,当刘、钟二人极力抗辩,事情一度陷入僵局的时候,姚崇便又恰到好处地站出来打了一个圆场。他与另两个新任宰相卢怀慎、薛讷联名,向玄宗奏称:“幽求等皆功臣,乍就闲职,微有沮丧,人情或然。功业既大,荣宠亦深,一朝下狱,虑惊远听。”(《资治通鉴》卷二一一)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刘幽求等人都是功臣,忽然转任闲散职务,心情难免沮丧,此乃人之常情。功劳既大,所受的荣宠也深,一旦逮捕下狱,恐怕会惊动朝野舆论。
姚崇的言下之意,就是暗示玄宗见好就收,不宜把事情做得太绝。
玄宗心领神会,当即贬刘幽求为睦州(今浙江建德市)刺史,并把他的七百户封邑削掉了六百户,同时贬钟绍京为果州(今四川南充市)刺史。
不久,在姚崇的积极配合下,玄宗又把王琚、魏知古、崔日用等人也先后贬出了朝廷。
至此,昔日辅佐李隆基君临天下的政变功臣基本上已被贬黜殆尽。
这就叫飞鸟尽,良弓藏。
此乃政治角斗场上的游戏规则,自古皆然。更何况,为了彻底改变自神龙革命以来政变频仍,皇权危弱的局面,李隆基也只能这么做。
《新唐书》称:“幽求之谋,绍京之果,日用之智,琚之辩,皆足济危纾难,方多故时,必资以成功者也。然雄迈之才,不用其奇则厌然不满,诚不可与共治平哉!姚崇劝不用功臣,宜矣。”这“不可与共治平”一语,道破了玄宗罢黜功臣的个中原委。
从历史上看,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一幕,几乎也是每个强势帝王为了巩固皇权,开创大业而必修的一课。尤其对李隆基这种非嫡长子出身,并且靠政变上台的皇帝而言,这更是他亲政之初的势在必行之举。
作为睿宗庶出的第三子,相对卑微的出身始终是李隆基的一块心病。所以,如果想要坐稳皇位,他就必须在摆平功臣的同时——再摆平宗室。
当时,能够对李隆基构成潜在威胁的宗室亲王,就是他的四个兄弟和一个堂兄(豳王李守礼)。一开始,李隆基对五王采取的主要是怀柔手段,“专以衣食声色蓄养娱乐之,不任以职事”,让他们在富贵温柔乡中当逍遥王爷。
每当政务之余,李隆基总是陪五王一起寻欢作乐,彼此间不以君臣相称,而以家人之礼游处,有时候一起到郊外击球、游猎,有时候召他们入宫一同宴饮、斗鸡、下棋、吟诗作赋、演奏乐器,待酒足饭饱,笙歌散尽之后,就用特制的“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寝”。据说,要是诸王偶染微恙,李隆基便会为之“终日不食,终夜不寝”。有一次薛王李业生病,李隆基甚至亲自为其熬药,以致胡须不小心被火烧着了,左右大惊失色,连忙扑火,李隆基却说:“但使王饮此药而愈,须何足惜!”由此,朝野上下都交口称赞天子李隆基“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资治通鉴》卷二一一)
继感情笼络之后,李隆基又在制度上采取了防范措施。开元二年六七月间,在宰相姚崇等人的建议下,玄宗把五个兄弟都外放到了地方上担任刺史,并且规定:五王到任后不负责具体政务,一切州务都交由僚佐处理。到了开元八年左右,玄宗的皇权已经相当巩固了,才让五王陆续回到了长安,授予了他们司空、司徒等荣誉衔,同时严禁他们“与群臣相结”。
就这样,在玄宗的情感安抚和制度约束之下,这些亲王都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在余生中始终表现得临深履薄,谦恭谨慎,让一些野心家即便想利用他们搞阴谋也无从下手。有些侥幸之徒想要轻举妄动,到头来也只能自遗其咎,招致祸败。比如开元八年,有几个朝臣就跟岐王李范、薛王李业走得很近,企图背着玄宗搞一些小动作,最后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贬谪流放的下场。
事后,李范和李业惶恐不安,主动向玄宗请罪,李隆基还安慰他们说:“我们兄弟亲密无间,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强相托附,我不会责怪自己的兄弟。”最后,为了表明自己对兄弟的真情,李隆基甚至赌咒发誓说:“倘若我有心猜忌兄弟,就让我天诛地灭!”
就这样,李隆基以他的高明手腕巧妙地摆平了功臣和宗室,消除了所有潜在威胁与后顾之忧,牢牢握住了他的帝王权杖。
不可否认,在处理功臣和宗室的问题上,李隆基的做法具有浓厚的权谋色彩。但是,和历史上那些为了巩固皇权而翦除功臣,诛杀兄弟的皇帝比起来,李隆基采取的手段还是相对比较温和的。他充其量只是做到了“飞鸟尽,良弓藏”,而没有发展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
换而言之,李隆基身上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人情味。用一句经典台词来说:“没有人情味的政治是短命的。”唐玄宗李隆基之所以能在皇帝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四十五年,而且缔造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也许就在于他的人情味,在于他执政手段的温和。
【姚崇:为盛世奠基(上)】
在李隆基摆平功臣和宗室的过程中,宰相姚崇一直与他默契配合,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但令人奇怪的是,同样作为玄宗昔日的亲信,姚崇为何没有遭遇“兔死狗烹”的命运,反而能得到玄宗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倚重,从而位极人臣,独揽朝纲呢?
究其原因,应该有以下三点。
首先,姚崇虽然和郭元振、刘幽求等人一样,都是玄宗政变的支持者,但他并没有直接参与,因此也就无所谓什么“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对玄宗的皇权当然也就构不成威胁。其次,姚崇是三朝宰相,素以“吏事明敏”,精明强干着称,玄宗要追求天下大治,自然需要这种富有执政经验的大臣辅佐。最后,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姚崇忠于人主,深明君臣大义。
有一则故事很能表明姚崇的这种节。
那是在神龙政变成功后,女皇武曌被软禁上阳宫,姚崇作为武曌一手提拔起来的宰相,虽然追随张柬之等人参与了政变,但得知女皇被软禁之后,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伤感的泪水。别人都兴高采烈,惟独他一个人“呜咽流涕”。张柬之见状大为不满,警告他说:“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
姚崇说:“事则天岁久,乍此辞违,情发于衷,非忍所得。昨预公诛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岂敢言功;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缘此获罪,实所甘心。”(《旧唐书·姚崇传》)随后,姚崇果然被逐出了朝廷,贬为亳州刺史。
像这样一个忠于旧主,性情坚贞,绝不与时俯仰的臣子,有哪一个皇帝不喜欢呢?又有什么理由让李隆基不放心呢?
当然没有。
因此,姚崇必然会成为辅佐玄宗开创盛世的不二人选。
姚崇没有让李隆基失望。
据说,姚崇于先天二年十月奉密诏赴骊山觐见玄宗时,一见面就提出了十个条件,相当于跟皇帝“约法十章”,声称若是玄宗不答应,他便拒绝出任宰相之职。(《新唐书·姚崇传》)
居然会有如此牛逼的臣子,皇帝让他当宰相,他还和皇帝讲条件。
是的,姚崇就是如此牛逼,否则他就不是姚崇了。
当然,姚崇之所以敢跟玄宗讲条件,是基于两个判断:一、玄宗为人豁达大度,有容人之量;二、玄宗锐意求治,亟需一套切实可行的治国方略。
果然不出姚崇所料,虽然他的倨傲态度让玄宗颇有些诧异,但玄宗还是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表示很想听听他所谓的“十事”。
姚崇随即侃侃而谈,向玄宗提出了他的十条政治建议:一、施政以仁义为先;二、不谋求对外扩张;三、执法从亲近之人始;四、宦官不得干预政事;五、对百姓除租赋之外不得苛取;六、皇亲国戚不得担任台省要职;七、对臣下接之以礼;八、鼓励犯颜直谏;九、停止建造各种佛寺道观;十、杜绝外戚干政。
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十事要说”。
此“十事”,与其说是宰相跟皇帝的十条约法,不如说是姚崇的十大施政纲领。当时玄宗求治心切,此“十事”又皆为切中时弊之言,所以玄宗欣然接受,全盘采纳。
从玄宗朝廷日后出台的种种政治举措来看,基本上都是以这十大纲领作为指导思想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姚崇所言的“十事”,实际上就是一整套针对当时社会现状的治国方略。正是这一套方略的推行实施,玄宗朝廷才会呈现出一派励精图治、任贤纳谏、清正廉洁、抑奢求俭的政治新气象,从而使得“贞观之风,一朝复振”。(《旧唐书·玄宗本纪》)
玄宗深知,姚崇是一个栋梁之才,只因这些年来政局紊乱,仕途颠沛,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才干,如今所有的障碍既已清除,自然要给他提供一个广阔的舞台,好让他放手大干一场。史称开元之初,“上初即位(实际应为“初亲政”),励精为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唯诺而已,故上专委任之”。(《资治通鉴》卷二一○)
然而,玄宗固然敢于“专委”放权,姚崇复相之初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就算是任命一些低级官吏,姚崇也要一一禀报,不敢自专。有一次,玄宗听完他的奏报,忽然仰头望着房梁,一句话也不说。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却始终沉默。姚崇又惊又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只好怏怏告退。
姚崇退下后,玄宗的心腹宦官高力士忍不住问:“陛下刚开始治理大政,宰相奏事,可与不可都当面议,陛下为何一言不发?”
玄宗面露不悦之色,说:“朕把政务交给姚崇,有大事理当奏闻,可像这种任命郎吏的小事,他自己完全可以定夺,又何必事事来烦朕?”
高力士恍然大悟,随后便把皇帝的这个指示精神透露给了姚崇。姚崇闻言,所有的忧愁和顾虑一扫而光,从此大胆秉政,“独当重任”,于大小政务“断割不滞”。当时的另一个宰相卢怀慎自知才干不及姚崇,于是“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旧唐书·卢怀慎传》)
有一次,姚崇家中办丧事,请了十多天假,朝堂中政务公文堆积如山,卢怀慎不敢决断,只好向玄宗请罪,没想到玄宗却说:“朕把天下事交给姚崇,卿等坐观其成就可以了。”
姚崇假满归来,没几天就把积压的政务全部处理掉了。众人大为叹服,姚崇亦颇为自得,忍不住问中书舍人齐澣:“我当宰相,比起管仲、晏子如何?”
齐澣略微沉吟,答:“管、晏之法,虽不能施于后世,至少用其一生。而公所订之法,随时变更,似乎不及二人。”
姚崇又问:“那么你对我作何评价?”
齐澣道:“公可谓‘救时宰相’。”
姚崇大笑,把手中毛笔一掷,说:“救时宰相,也殊为难得了!”
姚崇理政,善于权变,因事制宜,从不墨守陈规,且办事雷厉风行,注重实效,所以“救时宰相”之誉,亦可谓恰如其分,实至名归。姚崇的上述执政风格,在随后展开的灭蝗斗争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开元三四年间,黄河中下游地区连续爆发了大规模蝗灾。蝗虫过处,千里赤地,颗粒无收。在古代农业社会,蝗灾所造成的损失无疑是各种自然灾害中最为严重的,如果对治不当,不仅国家的粮食储备会出现问题,还会造成大量的灾民和流民,从而严重影响社会稳定,甚至动摇统治根基。
所以,如何对付这场前所未有的蝗灾,就成了姚崇最后一任宰相生涯中最严峻的挑战。
蝗灾始发于开元三年(公元715年)夏。古代人笃信天人感应之说,认为蝗灾是一种天谴,人力不可违抗,因而面对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蝗虫,各地的官员和百姓都不敢捕杀,而是一味焚香祭拜,修德禳灾,希望以此感动上苍,使蝗灾自灭。
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人们拜得越虔诚,蝗虫就繁殖得越厉害,最后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中的农作物被蝗群吞噬殆尽。对此,各地官员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姚崇闻报后,立即上奏玄宗,强烈建议派遣御史分赴各地,组织当地的官员和百姓捕杀蝗虫。可朝臣们多以为蝗虫数量太多,难以除尽,玄宗对此也是满怀疑虑。
姚崇坚持说:“如今蝗满山东(崤山以东),且繁殖速度极快,为历来所罕见。河南、河北百姓,储粮不多,倘若农田无收,必定流离失所,事关百姓存亡,社稷安危,切不可犹疑拖延。纵使除之不尽,犹胜养以成灾!臣知陛下有好生恶杀之德,故此事无须陛下颁布诏书,只须臣下发牒文,督促各地灭蝗。若仍除之不尽,请陛下将臣的官职爵位全部削除!”
这就叫“有功归于上,有过归于己”。
这是一种为官的智慧,也是一种做人的勇气和担当。
既然姚崇都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玄宗当然没有理由再表示反对。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平日里唯唯诺诺,对姚崇惟命是从的宰相卢怀慎却站了出来,再次反驳说:“蝗是天灾,岂能以人事对治?外间舆论均以为此法不妥,况且杀虫太多,有伤天地和气。此事尚可商榷,请公三思。”
姚崇厉声应道:“奈何不忍于蝗而忍人之饥死乎?若使杀蝗有祸,崇请当之!”(《资治通鉴》卷二一一)此言一出,卢怀慎哑口无言,满朝文武也顿时噤声,于是此议遂定。
随后,姚崇立即行动起来,一边发文,一边派遣御史分赴各地。他还在牒文中提出了灭蝗的具体办法:根据蝗虫夜间趋火的特点,“夜中设火,火边掘坑,且焚且瘗(yì,掩埋),除之可尽”。(《旧唐书·姚崇传》)
为了提高百姓灭蝗的积极性,姚崇还采取了特殊的赈灾办法,将赈粮数量与灭蝗数量挂钩,“采一石者,与一石粟;一斗,粟亦如之”。(《朝野佥载》)
采取了上述措施后,一度肆虐的蝗灾得到了较为有力的控制。“是岁,田收有获,民不甚饥”。(《旧唐书·玄宗本纪》)
开元四年(公元716年)春夏之交,蝗灾再次爆发。姚崇按照去年的经验,任命一批御史为“驱蝗使”,分赴各地组织灭蝗。不料,前往汴州(今河南开封市)的御史却遭到了当地刺史倪若水的强烈抵制。即便已经有了去年收效甚着的灭蝗事实,可倪若水还是死抱着旧观念不放,一再声称:“蝗乃天灾,非人力所及,宜修德以禳之。”(《资治通鉴》卷二一一)拒不执行朝廷的命令。
姚崇勃然大怒,当即发文予以驳斥:“古之良守,蝗虫避境。若其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这句话的大意是:古代有德的地方长官,蝗虫不入其境,如果说他是靠修德才免灾的,那你倪若水岂不是因无德才导致蝗灾?
姚崇此言,可谓典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倪若水接到牒文后,目瞪口呆,半晌无语,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按照姚崇的“焚瘗之法”组织力量灭蝗,结果很快就“获蝗一十四万石,投汴渠流下者不可胜纪”。(《旧唐书·姚崇传》)
与此同时,玄宗还颁布诏书,命各地“驱蝗使”严格审查州县官吏在捕蝗方面的成绩,并予以公布,以此作为政绩考核的主要标准之一。
有了姚崇极力推行的灭蝗举措,加上玄宗的支持,灾情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由是连岁蝗灾,不至大饥”。(《资治通鉴》卷二一一)
【姚崇:为盛世奠基(下)】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开元盛世”几乎就是繁荣和富庶的代名词。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其他朝代暂且不论,仅以唐朝自身来看,开元、天宝时期的繁荣和富庶程度,在本朝三百年历史上就是属于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
那么,是什么造就了开元、天宝的富庶呢?
答案有二,一是开源,二是节流。换言之,就是勤奋和节俭。
要想致富,舍此别无他途。小到个人,大到国家,莫不如此。也就是说,倘若没有开元初期自上而下的抑奢求俭,就绝对没有开元中后期和天宝年间的繁荣富庶。
其实,早在姚崇复相之初所提的“十事”中,“施政以仁义为先”“对百姓除租赋之外不得苛取”“停止建造佛寺道观”等主张,就都包含了“抑奢求俭”的思想。
开元二年七月,为了改变自中宗以来“风俗奢靡”的社会现状,玄宗就从自身入手,率先垂范,开始了一场“抑奢求俭”的改革运动。他下诏宣布:“凡是宫中多余的车辆、服饰以及各种金银珠宝器具,都应交由有关部门销毁,以供军国之用;珠宝璧玉、锦绣绸缎,焚于殿前;后妃以下,一律不准穿戴珠玉锦绣。”
三天后,改革对象指向了文武百官:“朝中百官的衣服上、腰带上以及饮酒器具、马勒马镫上,三品以上官员可镶嵌璧玉,四品官员可镶嵌黄金,五品官员可镶嵌白银,余下官员一律禁止;妇人服饰以其夫、其子为准。旧有的锦绣绸缎,全部染为黑色。自今以后,全国范围内一律不准开采珠玉,纺织锦绣,违者杖打一百,工匠杖打八十。”同日,撤销了西京和东都的织锦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年中宗李显喜好享乐,就有了安乐公主价值上亿的“百鸟羽毛裙”,并引发了一场捕杀珍稀鸟类的生态灾难;如今,玄宗李隆基以身作则,力行节俭,朝野上下当然就不敢奢靡了。
在俭朴持身,清廉为政方面,宰相卢怀慎最为世人称道,也最堪为百官表率。
史称其“清谨俭素,不营资产,虽贵为卿相,所得俸赐,随散亲旧。妻子不免饥寒,所居不蔽风雨”。开元四年十一月,卢怀慎病逝,家中毫无积蓄,穷得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他家唯一的一个老仆人只好把自己卖掉,用所得的钱替主人办丧事。(《资治通鉴》卷二一一)
堂堂帝国宰相竟然困窘若此,委实令人不可思议。
如果史书记载没有夸大其辞的话,那么只能有两种解释:一、开元初年的官员俸禄菲薄,加之卢怀慎为人又慷慨好施,“所得俸赐,随散亲旧”,所以才会穷到这个地步;二、玄宗为了树立清廉政风,故意塑造了这么一个典型,以此作为教育官员和百姓的活教材。
但是,无论我们作何理解,卢怀慎生前的清廉和俭朴都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仔细想想,若非他本人确实为官清廉,只要利用手中职权适当搞一点灰色收入,无论他如何乐善好施,总还会留下一点家底,绝不至于买不起棺材;此外,若非他本人确实是穷,就算玄宗想塑造典型,恐怕也是无从下手,总不能故意扣卢怀慎的工资吧?
总之,即便我们仅仅把卢怀慎当成一个特例,但是仅此一例也足以表明——开元初年的官场风气和社会风尚,确实要比中宗时代健康和淳朴得多。
除了卢怀慎,作为首席宰相的姚崇,在个人生活方面似乎也是不讲排场,因陋就简的。史称他在担任中书令期间,在京城竟然连一座宅邸都没有,只好长期寓居在长安大宁坊的一座寺院中。(《资治通鉴》卷二一一)
和卢怀慎穷得买不起棺材一样,姚崇寓居寺庙之事,同样也让人难以理解。难道玄宗真的“节俭”到舍不得赐给宰相一座房子?就算天子不赏赐,难道姚崇自己为官数十年,三次出任宰相,又有好几个儿子在朝为官(并且颇有些灰色收入),这样还凑不起钱买一座像样的房子?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稍后我们就将看到,就是因为姚崇那两个宝贝儿子,还有他的一个心腹下属贪赃受贿被揭发,姚崇才被迫引咎辞职的。除此之外,据《旧唐书·姚崇传》记载,姚崇临终前曾“分其田园,令诸子侄各守其分”,可见姚崇生前并不缺财产,自然也就不可能买不起房子。所以他寓居寺院一事,基本上可以认定是在作秀,是为了配合“抑奢求俭”的改革运动而不得不这么做的。
说白了,就是出于一种政治需要。
然而,就算这只是玄宗和姚崇为了教育官民而安排的一场政治秀,可一个堂堂的宰辅重臣,能够长期摒弃个人享受,置首席宰相的体面于不顾,在三年多的任期内始终住在条件简陋的寺院里头,这样的表现,不也是难能可贵的吗?如此用心良苦的“秀”,不也恰好能从侧面反映出玄宗君臣的自律、谨严和刻苦吗?
无论姚崇身后留下了多少财产,也无论玄宗中年以后变得如何奢侈纵欲,总之,日后的大唐臣民应该都不会忘记,在开元初年,有一个励精图治的年轻天子,主动放弃了许多帝王应有的享受;有一个“清贫宰相”,穷得死后连棺材都买不起;还有一个“蜗居宰相”,你在偌大的长安城里找不到一座属于他的宰相府邸……
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假如没有开元初年玄宗君臣携手同心奠定的基业,也就没有后来那一页歌舞升平的盛世华章,也就没有那一个锦天绣地的巍巍盛唐。
卢怀慎病逝后,玄宗又提拔尚书左丞源乾曜入相,充当姚崇的副手。和卢怀慎差不多,源乾曜拜相之后,也是一切以姚崇的意志为转移,基本上没什么个人主张。每当他上殿奏事符合玄宗心愿的时候,玄宗就说:“这肯定是姚崇的意见。”而凡是玄宗觉得不满意的时候,就会说:“你干嘛不和姚崇多商量商量?”
源乾曜真是晕死,碰上如此“偏心武断”的皇帝,他也只能夹着尾巴甘当卢怀慎第二了。所以,无论皇帝对他所奏之事满不满意,源乾曜每次都是老老实实地向玄宗表示歉意,承认事实就是皇帝所说的这样。故而每当朝廷有什么重要事务,玄宗总是催促源乾曜去罔极寺找姚崇。
卢怀慎去世不久,姚崇患上疟疾,便向玄宗告假。玄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天天派宦官去罔极寺慰问,最多的时候一天派出好几十个,往往是前面一拨宦官还没走,后面一拨宦官就到了。源乾曜觉得大家天天往罔极寺跑也不是办法,就向玄宗建议,让姚崇从罔极寺迁入皇城内的“四方馆”(皇家礼宾馆)居住,这样既可方便皇帝问讯,又能让姚崇有一个较好的环境养病。
玄宗欣然同意。
可姚崇却不干。
他的理由是,四方馆存放着许多重要的典籍和文件,如果让一个病人住进去,于礼不合,所以坚决推辞。玄宗一听就急了:“设立四方馆,是方便各国的朝贡使节;让你住进去,是有利于社稷。朕恨不得让你住到宫城大内来,区区四方馆,有什么好推辞的?”
史书没有记载姚崇后来是否住进了四方馆,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算他住进去了,没过几天就得再搬出来。
因为他的仕途到头了。
导致姚崇下台的表面原因,出在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下属身上。
姚崇长子名姚彝,官任光禄少卿(主管宫廷膳食的副部长);次子名姚异,官任宗正少卿(主管皇族事务的副部长)。姚崇为官,对自己还是比较高标准严要求的,只可惜对儿子管教不严。这俩小子仗着父亲是皇帝最倚重的首席宰相,长期“广通宾客,颇受馈遗”,几年前就曾因请托魏知古而差点惹出祸端,幸赖姚崇机警,才没出事。但他们却没有因此收敛,而是照旧我行我素,招权纳贿,因而颇受当时舆论谴责。
除了对儿子缺乏管束,姚崇对自己的亲信下属也过于纵容。他有个秘书(主书,从七品)名叫赵诲,收受胡人的贿赂,不料没多久就被人告发了。玄宗对此案极为重视,亲自审问,结果发现案情属实,遂将赵诲逮捕下狱,并判处了死刑。
本来此案与姚崇并没有直接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负一些间接的领导责任而已。怎奈姚崇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出面营救,由此令玄宗大为不悦。不久,朝廷恰好要大赦,玄宗看在姚崇的面子上,特别在大赦诏书中标出赵诲的名字,下令免其死罪,杖打一百,流放岭南。
尽管皇帝给足了面子,可姚崇还是不无痛苦地意识到——经过这件事之后,自己在玄宗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了。倘若不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万一两个儿子贪赃纳贿的事实再被揭发,那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思虑及此,忧惧不安的姚崇不得不向玄宗提出了辞职请求,而且提出了不止一次。
同时,姚崇还向玄宗郑重推荐了一个人,作为自己的继任者。
他就是时任广州都督的宋璟。
开元四年闰十二月,玄宗接受了姚崇的辞职请求,免除了他的宰相之职,改任开府仪同三司;同时将源乾曜罢为京兆尹、西京留守。
姚崇被罢相一事,乍一看似乎有些不可理喻——就因为一个七品小文书受贿,便罢免了一个兢兢业业、精明强干、对帝国政治有着突出贡献的宰相,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其实,无论是赵诲的枉法求财,还是姚崇两个儿子的招权纳贿,都不是导致姚崇下台的真正原因。道理很简单,打狗也要看主人。倘若玄宗仍然倚重姚崇,仍然寄望于他在宰相任上多做一些贡献,那么就算赵诲和姚氏兄弟杀人放火,奸掳掠,只要他们不是阴谋造反,玄宗都大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又何必非把姚崇的宰相乌纱摘掉不可呢?
所以,真正的原因其实是——玄宗本来就已经有了罢免姚崇之意,赵诲受贿的事情,只是恰好让玄宗拿来当一个借口罢了。
在赵诲一案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足以让我们窥见玄宗的真实意图。那就是,当赵诲东窗事发时,玄宗居然以天子之尊亲自审问他,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如果不是玄宗存心要抓姚崇的小辫子,一个小小七品文书的受贿案,又何须劳驾他皇帝大人亲自出马?
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玄宗这么做,目的就是要敲山震虎。
换言之,就是故意抓一条狗来打,让主人瞧瞧颜色。
可是,姚崇一直在宰相任上干得好好的,玄宗为什么忽然要把他撸了呢?
这就要涉及到玄宗的用人之术了。
玄宗任用宰相的原则,基本上可以用六个字概括:专任而不久任。
所谓专任,就是一改大唐立国以来的集体宰相制,把宰相名额控制为两个,并且一个为主,一个为辅。比如玄宗先后为姚崇配备的两个副手,前面的卢怀慎就被称为伴食宰相,后来的源乾曜同样也是唯唯诺诺;姚崇卸任后,宋璟继任首席宰相,他的搭档苏颋照旧是陪衬人物。这种绿叶配红花的用人原则,正是玄宗刻意为之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把朝政大权全部集中到首席宰相一个人手上。
之所以要实行这种专任制,是因为玄宗亲政后,所面临的是一个“百废待举”的政治局面,所承担的主要历史任务就是“拨乱反正”,因此,只有让一个能力突出的宰相独揽朝纲,才能集中力量办大事,避免集体宰相制下常见的掣肘、推诿、扯皮等低效现象。
但是专任制也有两大副作用:一是宰相大权独揽,最终必然导致皇权受到威胁;二是一人执政必然导致整个政治运作过多地带上个人烙印,从而日久生弊。而要消除这两个副作用,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这个手握大权的宰相干太久。
从这个意义上说,姚崇被罢相绝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玄宗深思熟虑的结果。
姚崇虽然离开了帝国的政治中枢,但是在后来的几年里,玄宗对他依旧礼遇甚隆,仍令其“五日一朝,入阁供奉”(《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在许多大政方针上还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姚崇病逝,享年七十二岁,死后赠扬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姚崇在任三年多,时间虽然不长,但却与玄宗君臣同心,密切配合,共同开启了清明、高效、务实、俭朴的新政风,终结了自神龙政变以来混乱不堪的政治局面,把帝国引上了一条健全的发展轨道,为盛世的来临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宋璟:贤臣的典范(上)】
宋璟于开元四年底被玄宗征召入朝,初授刑部尚书,次月擢任侍中(时称黄门监)兼吏部尚书,正式入相;玄宗给他配备的副手是中书侍郎(时称紫微侍郎)苏颋。
和姚崇一样,宋璟也是三朝元老,素以“耿介有大节”“当官正色”(《旧唐书·宋璟传》)着称,武周时期曾为了弹劾二张而与武皇面折廷争,以致铁腕无情的武曌虽“内不容之”,也不免要“惮其公正”。(《大唐新语》卷二)
从宋璟回朝之初发生的一件小事,就足以见出他刚直不阿的性情。
当时,宋璟从广州回长安,临近京师时,玄宗特意派遣心腹宦官杨思勖出城迎接。宋璟一路上竟然不与杨思勖攀谈半句。杨思勖回宫后悻悻地向玄宗禀报,玄宗听完,感叹良久。他知道,宋璟这是在恪守“外臣不与内官交通”的准则,于是内心对他愈发敬重。
作为姚崇的继任者,宋璟在国家大政方面大致继承了姚崇的路线方针,基本上可以说是“萧规曹随”,但是在具体的执政风格上,他却与姚崇有着根本的不同。
史称“崇善应变,故能成天下之务;璟善守文,故能持天下之正”。(《新唐书·姚崇、宋璟传》)对于姚崇来讲,只要大方向是对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所以他身上颇有些权谋色彩;而对于宋璟来说,只有原则才是最重要的,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一个规矩法度,是非曲直,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天子本人,在这一点上一概不能例外。
其实,宋璟与姚崇的不同并不是偶然的。
玄宗李隆基正是发现姚崇执政过于“权变”,担心日久生弊,才会起用善于“守正”的宋璟,以此弥补姚崇的缺失,矫正朝廷的风气。
宋璟拜相后的第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恢复了废弛已久的“谏官议政制度”。
大唐的谏官议政制度始创于太宗贞观初年。当时的制度规定,凡中书、门下两省长官及三品以上官员上朝奏事时,谏官、史官必须随同宰相们上殿,“有失则匡正,美恶必记之”;朝廷各部长官在朝会上向皇帝奏事时,御史有权当面弹劾,并当众宣读弹劾奏章。有了这样的谏议制度,高级官员就无法蒙蔽皇帝,低级官员也不能暗进谗言。所以太宗才能听到各种不同意见,最后择善而从,在兼听博采的基础上作出正确决策。
这就是贞观时代进谏成风,吏治清明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到了高宗时代,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恃宠用事,这项制度就逐渐废弛了。史称当时“政多私僻”,奏事官员往往等到朝会结束后,才在御前呈上密奏,谏官、史官皆随文武百官退出,自然不可能了解奏事官员到底呈上了什么奏议,更不可能发表什么意见。
及至武周时期,女皇武曌以严刑峻法控制臣下,于是事情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谏官、御史们虽然又有了当廷谏议之权,但是往往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滥用手中职权陷害朝臣,打压异己。所以上至御史大夫,下至监察御史,莫不以相互倾轧为能事。整个帝国政治被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到了开元初年,谏官议政制度已经废弛了半个世纪之久。“及宋璟为相,欲复贞观之政”(《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开元五年(公元717年)九月,在宋璟的一再建议下,玄宗终于下诏恢复了谏官议政制度:“自今以后,除非情况特殊或事关机密,否则一切奏事,均应在朝会上公开报告,谏官、史官议政,皆依贞观故事。”
谏议制度的恢复极大地促进了玄宗朝廷的进谏、纳谏之风,为帝国政治的良性化和有序化提供了坚实的制度保障。玄宗李隆基虽然做不到像太宗李世民那样“从谏如流”,但至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虚怀纳诲”。于是在开元前期的二十年间,出现了继贞观之后谏诤风行的第二次。上至宰相、百官和地方刺史,下至文人、隐士和普通百姓,上书直谏者络绎不绝,公开议论朝政蔚为一时风尚。
当然,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了制度,还要有人去贯彻推行,才有可能形成一种习惯和风气,否则再好的制度也只能沦为摆设。
在坚持原则,犯颜直谏方面,作为百官之首的宋璟,就是头一个身体力行的。
对于外戚,他敢于不讲情面;对于宗室,他敢于秉公办事;甚至对于玄宗本人,他也敢于“触逆龙麟”。
这就是一代贤相的傲骨和风范。
如果说,“善应变”的姚崇可以称为能臣的话,那么“善守文”的宋璟就堪称贤臣的典范。下面有几件事情,足以让我们领略宋璟的贤相之风。
第一件事发生在开元七年(公元719年)四月,玄宗的岳父王仁皎去世。王仁皎是王皇后的父亲,封祁公,官任开府仪同三司(一级文散官,从一品)。既然是当朝国丈,身份显赫,爵高位尊,身后事的规格自然是不能低的,尤其是坟墓,更要修得巍峨高大。这不仅是顾及王皇后的面子,更涉及皇家的尊严。所以,王仁皎的儿子、驸马都尉王守一就出面向玄宗要求,比照窦太后之父(李隆基外祖父)的丧葬规格,修筑一座高五丈一尺的大坟。
这个王守一不仅是玄宗的大舅子、皇室的驸马,而且是李隆基在当临淄王时的好友,本身又是先天政变的功臣,在李隆基诛灭太平一党的过程中出力甚多。因此,无论是出于皇家尊严、个人亲情,还是出于旧友兼功臣的情面,玄宗都不能不答应。于是玄宗很快就下了一道手诏,命有关部门按照王守一的要求办理。
然而,王守一万万没有料到,天子这一关他是过了,可宰相那一关他却死活也过不了。
宋璟得知这件事后,立刻拉上副手苏颋,当面向玄宗进谏,说:“按照朝廷的有关制度规定,一品官的坟墓高度是一丈九尺,即使是陪葬皇陵,最高也不过三丈。所以,王守一的要求于礼不合,不能同意。”
玄宗闻言,赶紧把外祖父搬了出来,说既然有成例可依,那王守一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宋璟说:“窦太后的父亲逾越礼制,当时朝野都议论纷纷,只是没人敢出面指出错误罢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错了,怎么还能明知故犯?”
玄宗表情尴尬,可还是不想松口。
宋璟寸步不让,接着给皇帝上课:“从前太宗皇帝嫁女儿,嫁妆的价值超过了长公主(太宗这一辈的公主),魏徵进谏,太宗欣然接受,长孙皇后也甚为嘉许;可不像后来的韦庶人(韦后)那样,为了抬高其父的身价,竟然把坟墓称为‘酆陵’,结果也只能加速败亡,为天下笑!如今,以皇后的父亲身份之尊贵,要修筑大坟又有何难?可臣等之所以再三进言,只不过是想成全皇后的俭德,维护皇上您的尊礼守法之形象罢了。何况今日所为,正可以传之无穷,永为后法,岂可不慎重!”
玄宗是聪明人,既然宋璟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还显得自己太没水平。于是玄宗赶紧换了一副愉快的表情,变被动为主动地说:“朕经常想修养品德,做群臣的表率,对自己的妻小又岂敢徇私!但此事是一般人不愿说也不敢说的,如今贤卿能固守典章礼仪,以成就朕的美德,并垂法将来,这样很好,正是朕所期望的。”
就这样,王国丈修筑大坟的事情彻底黄了,玄宗还特意赏赐给宋璟和苏颋每人四百匹彩帛,以资鼓励。不知道当皇帝的大舅子王守一,看到两个宰相搅了他的好事还赚了好几大车的彩帛时,心里会作何感想?
宋璟反对修筑大坟,针对的是外戚。接下来的这件事,针对的则是宗室。
此事发生在同年十一月,宁王李宪(就是李隆基的长兄宋王李成器,于开元四年更名)有一个亲戚叫薛嗣先,曾经在皇家宗庙当过一段时间的“斋郎”(负责宗庙祭祀洒扫的小吏)。李宪上奏玄宗,请求让薛嗣先在朝中任职。玄宗把奏章转给了中书、门下省,虽然没有明说给他当什么官,可意思还是明摆着,让宰相酌情授予他一个官职。
宋璟接手这件事后,马上就向玄宗启奏,说:“薛嗣先当过斋郎,虽然没什么优越的表现可堪留用,但毕竟是皇亲国戚,按理说总该给个小官做。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景龙年间,常有天子授官不经中书、门下,而是直接下敕,称为‘斜封官’,在当时可以说是泛滥成灾。自从陛下登基以来,这种事已经完全杜绝,无论是发给赏赐还是任命官吏,必定都要经过中书、门下两省的考核评议。正所谓天下至公之道,唯有圣人能行。薛嗣先虽是皇家姻亲,陛下却不因他而废法,将此事交由臣等议决,臣很感动,但是臣还是想把此事交给吏部,让他们照章办理,希望陛下不要另行颁布敕令。”
宋璟这番话,百分之百是公事公办的意思,而且还特别举了斜封官的例子,摆明了就是把薛嗣先当官的事给否决了,只不过一副官腔打得滴水不漏,十分含蓄委婉,没有让皇帝和宁王太难堪而已。此外,他还给皇帝戴了一顶“至公之道,圣人能行”的高帽,玄宗若要当这个“圣人”,想必也不敢再搞一个斜封官出来。
毫无疑问,薛嗣先的官没当成,宁王的面子也给驳了。
在宋璟面前,一是一二是二,什么事都要秉公而行,照章办理,不要说宁王,就算是天子李隆基本人的事情,该驳的时候他也照驳不误。
宋璟就任宰相期间,有几次都是直接驳了皇帝的面子。
第一次是在他拜相不久的开元五年年底,玄宗命宋璟和苏颋给自己的皇子、公主起名字和封号,总共起三十对备用,还特别交代他们,除了这三十对外,一定要另想一对最漂亮的名字和封号呈上,显然是想赐给他最心爱的某个皇子或公主。
按说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只不过举手之劳,又能讨天子欢心,何乐而不为呢?
可宋璟偏偏不认为这是小事,而是关乎皇室和社稷稳定的大事。
为什么这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