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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两人被家国之恨、复仇之焰逼上了同一条不归路,彼此结为旅伴,披荆斩棘而行,这样的话语,也依然称得上冒犯了。
谢云翦投壶十射十中,意气风发地转过头来时,朝斐恰好重新坐正了身体,他只望见商弦朱颜酡些的样貌,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酒水所致。
而那双瞳仁里薄泛的愠色,则被解读成了醉酒后不自觉流露出的勾魂媚意,犹如三月桃花雪初霁,从皑皑白雪中透出的嫣蕊,虽只半缕,却缱绻旖旎,香红入骨。
“商爱卿,朕赢了,你为朕吹奏一曲,以示祝贺吧。来人,把羽衣侯献给朕的翡翠洞箫取来!”唯有二人私下见面时,谢云翦才会直呼商弦的名字,在众臣面前,仍像称呼其他臣子一般称他“爱卿”。
“陛下,”商弦将银狐抱到地上,拂衣起身,“箫声低沉幽咽,如泣如诉,箫曲多哀怨伤感,不适合在春日宴上吹奏。臣带了一支墨玉笛,不如,便为陛下吹笛吧。”
谢云翦当然不会不同意:“还是爱卿考虑得周到,就按爱卿说的办。”
商弦离了席,执着笛子走到大殿中央。
熟悉的乐曲吹响,白玉琅握紧了酒樽,上半身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流照君》?”
“不错,正是两百多年前,晋国才子顾折枝谱的《流照君》。”他的父亲太史令白慕山颔首,而后问道,“这位商大人,是皇上的乐官?”
“嗯,是刚上任不久的大乐正,儿子也只见过他几面。”
“如果说陛下带来的几名佳丽是人间解语花,那这位商大人,便是广寒宫中的桂枝,俗世可念不可求的殊色。”向谢云翦进献过洞箫的羽衣侯比谢云翦大得几岁,阅人无数,风流无双,谢云翦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样欣赏赞叹的口吻,来评价一个人。
“陛下可知道,世上最妙的事情是什么?”
谢云翦凝望着商弦在墨玉笛上开开合合、按压笛孔的皓白指尖,分不出目光给羽衣侯,随口问:“是什么?”
羽衣侯手上倘若有折扇,此刻一定会“刷”地将扇子展开,可他只有一根尚未投进铜壶的箭矢,于是将箭矢如同合拢的折扇一般,按在了手心里:“不是醒掌杀人权,是醉卧美人膝。”
……
转眼清明,烟雨霏微。
此时长夜刚尽,东方未晞,一切皆若笼在一层鸽灰色的薄纱之下,朦朦胧胧看不清楚,等再过个把时辰,漫天纸钱便将纷纷扬扬,飘如四月飞雪。
一抹纤长的墨色身影,像游魂般悄然走出昨夜就挂上了引魂白幡的东华门,到了一座偏僻无人的石拱桥下。
拂晓前的凉风吹起那人漆黑的斗篷,露出一角洁白绸衣,仿佛裹在其中的,是一朵昙花,抑或一块莹静的白玉。
那人掀开兜帽,被帽檐半掩的姣好眉目显露而出,清极,却也艳极,正是商弦。
商弦从衣袖里取出一盏莲花灯,用火折子将烛芯点燃了,弯腰放到水中。
莲花灯幽幽亮着,顺水漂远,遥寄哀思。
为防被有心人发现后,凭此大做文章,莲花灯上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朝斐赠送的墨玉笛就别在衣绦上,如若可以,商弦很想为故国亡友们吹一首安魂曲,他的手伸进斗篷,握住了笛子,最终却又慢慢松开了。
“母后,三弟,公仪丞相,栀儿……你们若有灵,便别再在人世间徘徊了,早点喝了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吧。”亡国之仇,由我来报;千钧血债,由我来讨。
莲花灯载沉载浮,蜿蜒向远,渐渐漂得没了踪影,商弦又在桥洞下孑然站了一会,戴好兜帽,准备离开。
一旋身,悚然一惊,顿时冷汗涔涔。
一头雪狼,足有半人高,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狼眸锋利锃亮,宛如从野坟里爬出的,择人而噬、伺机攫取的恶鬼凶灵。
雪狼口中叼着一方丝帕,借着微弱的天光,商弦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东西。
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他身骨本就较之寻常男子孱弱,不慎感染了风寒,常常咳嗽,便随身携带着丝帕,用于掩口,方才不知怎么落了,竟教那孽畜衔了去,上好的丝绢都沾上了它腥臭的涎水。
临近皇城的地方,怎会有狼——
商弦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人一狼对峙片刻,雪狼猛然扑上来,撕咬住了他的衣角,商弦被衣摆一绊,登时摔倒下去,随即便觉双肩一沉,被雪狼抬起前爪按在了地上。
“呃……”商弦惊惧不已,喉结滑颤,额头上铺满细密晶莹的汗珠,雪狼炽热浊重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上,刀锋似的牙尖与他的肌肤仅有咫尺之遥,涎水一滴一滴掉在上面。
“不许乱伤人。”
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拎着宫灯走来,不急不缓地喝止了雪狼,听见他的声音,商弦非但未能松口气,反而更加紧张。
这头雪狼有主人……
是桓冽!
雪狼的利齿移开了,两只前爪却仍然牢牢按在商弦肩膀上,除非主人明确下了令,否则绝不让猎物有机会逃脱。
桓冽也来到了石拱桥下的阴影中,拾起被雪狼遗弃在地的丝帕,丝帕上熏着淡淡雪兰香,与清苦的药味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气息。
“你是何人?天还没亮,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他提灯去照商弦的脸,商弦下意识别过头,让散乱的青丝遮住了自己大半面庞。
桓冽伸出手钳住他的下颌,迫他转头,青丝便从颊上滑落,发尾黏在了微启的菱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