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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院长说完,背着手离去了。教室里尘嚣肆上,喧喧嚷嚷,而杨小鱼呆在原地,脸上再也看不到羞耻与自卑。他像是一座冰冷而木愣的石雕,眼中无光。谢榆上前碰了碰他的手,杨小鱼醒过神来,目无焦距地看着他。那不是魏柯那种生理性的瞎,而是一个人的灵魂从里往外死透了。
谢榆心中充满了自责。他追上了蔡院长:“没有转圜的余地吗?这事儿真不怪他,是我把他带出去的。”
蔡院长教育道:“小孩子的事儿你别去管。”
说着递了个眼色。谢榆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叶明远走到杨小鱼面前。
杨小鱼原本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直到叶明远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阴影,他才稍稍找回了神智:“是……是你去告的状?”
叶明远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是。”
杨小鱼懵了。
这些天他一直担心会被冲段班抛弃,围棋是很残酷的运动,他知道。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赶他走的人会是叶明远。
“为什么?”杨小鱼的目光四处游移,眼泪蓄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我们不是……”
朋友么?
“是蔡院长派我指导你的。宿舍安排也好,打谱也好。我受够了。”叶明远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再这样下去我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你要是继续每天在宿舍里看电视、逃学,我怎么办?我也是个冲段棋手,为什么我不能和章翊闻这样的人做同伴,一起努力,一起进步?”
“够了!不要再说了!”杨小鱼突然情绪崩溃地尖叫起来,“就因为是天才就可以看不起普通人么!说什么拖累,难道我从前不是这里数一数二的棋手么!前年定段赛我在最后一局前都是全胜啊!全胜你懂么!就因为最后一局输了半目,我的对手就进了职业!我却还要在这里复读!他就真的比我强这么多吗!我只是发挥不好啊!难道你们没有过这种时候么!为什么都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杨小鱼指着一帮看热闹的同学吼道。
没有天赋的人不会坐在这里,一帮少年难免心高气傲,平日里对这个懦弱的回锅肉也没少取笑、孤立,此时对上他流着眼泪却极其凶狠的目光,统统害怕地垂下了头。
“还有你……”杨小鱼指着叶明远,连嘴唇都在颤抖,“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仅仅是输赢……你早就该拒绝的!你为什么要答应院长来帮我!那不是一开始就浪费你的时间、浪费你的精力、影响你进步了吗!”
“我尊重每一个棋士。”叶明远郑重道,看着他的眼神却是藐视与轻蔑的,“但有些人不配被称作棋士。”
杨小鱼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你说谁?!”
“想打架吗?”叶明远的眼神落到一边,有恃无恐,“你打我一顿,你就比得过我了吗?”
杨小鱼胸膛起伏着,几秒种后将他甩开,咣当拖过桌子,把两篓棋子咚咚掼在桌上:“来。”
叶明远失笑:“你跟我下,什么时候赢过?”
“来!”杨小鱼怒吼道。
事态发展成现在这样,谢榆始料未及。谢榆差点以为两个小孩要打起来了,想进去调解,却被蔡院长抬手制止。
蔡院长透过窗看着对决室中央的那场对垒:“看到了吗?”
谢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正轮到叶明远行子,杨小鱼死死盯着叶明远的脸,仿佛是要从他脸上咬下一块肉来。杨小鱼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从坐姿、手势、眼神都全然变成了另外一幅状态,那是一种气势,谢榆从来没有在这个总是佝偻的小孩身上见过的气势。
“是愤怒。”蔡院长满意道。
谢榆愕然:“你们是故意演戏给他看吗?”
蔡院长摇摇头:“以他现在的状态,我不可能把宝贵的冲段名额给他。他很快就会跌出冲段班,变成那7950个孩子里面的其中之一。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没有人再会管他了——何况他还触犯了校规。”
“只是出去一晚上啊……”谢榆依旧觉得道场的规矩太严苛。
“有气的棋子是活棋,没气的棋子是死棋,棋手也一样。”蔡院长背着手,往前踱去,“棋盘是死生之地。全中国五百个职业棋士,除了魏柯和程延清,其他人谁知道?全中国这五百个职业棋士又是从哪里来的?几万个人里面录四五十个去本赛,最后过两三个。高考算什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棋坛才是真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从生到死都要不断地撕杀比拼争输赢,你有一口气可以泄么?”
谢榆强辩:“可是……也得调节心态啊。”
“对,是要调节心态。小鱼说的没错,大家都有低谷的时候,这个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蔡院长调笑地看他一眼,“可是调节心态,不是输棋了心情不好,我去灯红酒绿,哄自己开心。输棋,就是应该难过!就是应该痛哭!然后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谢榆愕然。
蔡院长总是带着和蔼笑意的眼神突然变得锋锐:“一个棋士,他活在棋盘上,他应该为每一场对决兴奋,他应该为每一场胜利感到光荣,他应该为每一次失败痛哭流涕!这是他的人生,人生就是充满着焦灼、迷惘、痛苦、失意、怨恨、后悔、求不得。你绕开这些东西,人生哪里还有滋味?一个棋手如果麻木到连胜负都看得开了,他怎么不去出家?”
谢榆仿佛被五雷轰顶。
蔡院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疼这个孩子。你想叫他快乐。可是棋道不会让他总是快乐。这条路上的孩子,个个都很痛苦。但是别人都带着这些痛苦杀回了棋盘上,有时候甚至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干,他为什么就不行呢?棋盘上能够留下来的都是狮子,老虎,没有绵羊。他不行,他就应该去选择另一种生活,用快乐麻痹自己的生活——你说呢?”
谢榆心虚地避开了蔡院长的目光:“这个……得问他自己。”
“不错。杨小鱼已经14岁了。如果他今年冲段失败,他只能离开棋坛,去参加中考。做一个普通人还是做一个职业棋士,这个问题就摆在他眼前。但其实每个人选择做哪一种人,内心深处都早已经有答案了。”说着,蔡院长拍拍他的肩膀,背着手走了。
谢榆怀疑蔡院长清楚他是谁,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追上去问:“那杨小鱼……真的会被开除么?”
“他下得赢叶明远,当然就能留下。”
“这怎么可能?!”
蔡院长摆了摆手指:“永远不要对一个棋士说不可能。”
“您……不去看么?”
蔡院长脚步不停:“我看得太多了。我还要回去听黄梅戏。”
蔡院长离开了,走廊上只剩下谢榆一个人。他的右手边是落子声繁的棋室,左手边是一望无际的天晴。谢榆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被刻意淡忘的记忆突然明晰了起来——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同学们都还在他身边,窗外是春风,窗里是大家或喜或忧却都专注的脸。
他也曾经是冲段少年。
他们班里有个长雀斑的小胖哥,比所有人都努力,棋力却不怎么高明。别人学一招一式要一天,他要三天。但他从来没有过怨恨或者不耐烦,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别人都出去吃饭了,他还捧着饭盒用他的小胖手在棋盘前打谱。直到学棋五年,被一个新来的七岁小孩中盘杀了大龙。那个小胖哥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第二天就消失在棋室里。
他也记得有个女孩子,下棋很好,长得又漂亮,性格就变得高傲了,和龙真互相看不顺眼。班里有男孩子喜欢她,偏偏要去作弄她,她就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打败。但是每年的定段赛,男子有20个名额,女子只有3个。全中国只有3个女孩子可以做职业棋手。那一年她是第四名。他记得她落寞地走出赛场,而那些远远比不过她的男孩子在她身边欢欣雀跃、嘲笑着她。
然后他想到了他自己。
想到那时候为了一局棋跟人争得面红耳赤,或者因为没有下好而失声痛哭。败给了看不起的对手痛苦到怀疑人生,战胜了哥哥高兴到以为是在做梦。出于优越感帮助弱小的朋友,又因为朋友超过自己而自尊受挫。通过言语贬低他人找回信心,最后发现除了一场下的漂亮的棋,什么都是浮云……他有过这么多这么多的热血,也有过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全都是因为围棋。
痛苦吗?很痛苦。
每一场胜负都是人生的大起大落。
可是后悔吗?
从来没有!
他至今仍旧怀念那段旧时光和那时的朋友、对手,因为他们,他懂得了什么叫梦想什么叫热血什么叫努力什么叫友情。蔡院长说的很对,这就是人生。正因为棋场太残酷,所以他们的人生变得厚重,有温度,他们在棋盘上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意义。
谢榆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都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浪子。他很自由,是风吹浮萍的自由。他很洒脱,是郁郁不得志的洒脱。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他其实根本不想做那些事。他可以是任何人,然而唯独做不了他想做的人。棋盘之外他是谁?他看遍了灯火酒绿,自己也染得五彩斑斓,可是那些色块拥挤、肤浅、喧闹,使他快乐的同时让他麻木。只有当他重新回到黑白两色的战场上,听到那闲敲棋子的声音,他心底里那些久违的情绪才翻腾着苏醒过来,叫嚣着疼痛。
他在走廊上呆呆站了几分钟,突然自嘲地咧了一下嘴角:“真难看。”
十七岁的年纪,跟十二三岁的冲段少年下棋,十盘里面输了九盘,还想哄骗自己:没事,我就是这样子的人,我不下了。
对得起曾经的自己吗?
我没有天赋吗?我没有努力过吗?可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的呢?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躺下,心里真的好受吗?
心脏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难受过了,仿佛冰封的身体在春天开始解冻。他迫不及待想要纾解这种痛苦,躲进厕所里给魏柯打了个电话。
这次是他先开的口:“我昨天九连输。”
“我已经知道了。”魏柯道。
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谢榆在心底里哀求。
“到底怎么个情况?”
谢榆深深地松了口气:“我本来以为我能赢,但是第一个孩子他下了一手怪着,把我吓了一跳。他的行子我完全不熟悉,后来输掉了那局比赛,再后来,就输掉了后面的所有比赛……”
“是输掉还是放弃?”
谢榆坦言:“前三盘还想拼一把的,后几盘没好好下。”
“你年轻气盛,自尊心很强,轻视对手之后被翻盘,这种事很常见。开头调子没起好,一旦输棋就自我否定,导致心理压力过大,这是连续失利的主因。到最后自暴自弃,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觉得’输棋是因为我不好好下、而不是我下不好’,潜意识为自己的失败开脱。”魏柯一针见血地分析着弟弟的心态。
谢榆被他毫不遮掩地揭穿,不得已回顾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发觉确实如此,不禁捋了把头发:“你说话真难听。”
“我不觉得他们会比你强。”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你让了他们九个子。”魏柯道,“你离开棋坛的时候跟他们不过一样大,五年之后回来下棋,却要让他们九个子,输了也正常。而且九连输是心态问题,不是实力问题。在实战中,心态比技术更重要。”
谢榆虽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强压住那股飘飘然,理性地分析道:“……我觉得也是实力问题。第一局那个小孩在59手下出了五五肩冲,我完全没有见过。”
“来,复盘。”
“等等等一下,现在?!我在厕所,我手边都没有棋!”
“不许找棋,就地报谱。”
谢榆汗如雨下,很快又攥紧了拳头。魏柯盲奕尚且傲视群雄,他只是复盘昨天才下完的一局棋,怎么就不行?谢榆闭上了眼睛:“黑3-四,黑4-十六;黑16-三……”随着全身心地投入,谢榆脑海中出现了纵横19道的棋盘,昨天与叶明远交手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浮现在他眼前。“……第59手,黑子五五肩冲。”
谢榆即使再面对这手棋,依旧肝胆俱丧,但对面魏柯似乎轻笑了一声。谢榆不满道:“你看穿了他的套路,觉得我是个白痴吗?”
魏柯的话却出人意料:“这一手是半个月前棋院开发的一种新下法,是我们开会时总结讨论出来的。”
谢榆的嘴渐渐张大了,中国棋院……那是国手训练的地方!随着中国围棋实力的水涨船高,那里几乎代表着世界围棋的顶峰!
谢榆心里一阵轻松:“难怪……”
难怪他没见过!难怪他慌神!难怪他像是被点了死穴一样,任人宰割!这是最优秀的棋士们日思夜想、群策群力得到的一招手筋,以他的水准,自然溃不成军!这根本不代表冲段少年的水准,甚至都不代表叶明远本身的水准!他完全没有必要自惭形秽!
“真狡猾啊……”叶明远这小子后台够硬,连棋院的棋谱都能蹭到,“欺负我没见识。”
“没有见识,就去见识。没有经验,就去经历。”
谢榆失笑:“你说得可真轻巧。”
“我也有九连输的时候。”魏柯突然淡淡道。
谢榆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潮红。他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冲魏柯吼,说他这个常胜将军不懂自己的心情。
“真的假的?”
“真的。刚打上职业,谁也下不过。何止九连输,每天都在输。好像那段时间把一辈子的棋都输完了。”
谢榆想起魏柯在围甲坐冷板凳的经历:“那段时间是多久?”
“三年。”
谢榆忍不住咂舌:“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只是埋头训练。”魏柯顿了顿,“后来就一直赢。”
“操!”谢榆嘴上骂娘,眼里却有点湿润了。
三年,1000多天,魏柯才等到命运垂青……
两人将“五五肩冲”那一手拆解完,谢榆突然想起杨小鱼还在鏖战,连忙挂掉了电话走进教室。里头鸦雀无声,方才对局结束。杨小鱼挺胸抬头,手托着腮,而叶明远凝视着棋盘,蹙着眉头:“这不可能……”
谢榆按住了杨小鱼的肩膀,把蔡院长的话带给叶明远:“永远不要对一个棋士说不可能。”
两人相视一笑,杨小鱼赢了。
叶明远的目光落在谢榆的那只手上,冷冷道:“一时的输赢不算什么。”
“那你还想怎么样?”杨小鱼问。
“五番棋。”
“五局三胜?我为什么要跟你比五局?”
叶明远转头叫章翊闻:“你过来,他要走。”
章翊闻苦着一张脸:“现在嘛?”
“没你的事!”杨小鱼虎视眈眈地按住了棋盘,然后对叶明远道,“五番棋就五番棋。”
两人略略整理了一下棋盘,重新开始。
谢榆觉得杨小鱼现在这个状态非常好。杨小鱼之前跟人下棋是非常不自信的,长考、犹豫,经常落子还想悔。但是现在,他变得干脆、利落、专注。谢榆觉得蔡院长说的“愤怒”两个字并不妥当,在他身上,谢榆看到的是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