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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恭熹听见罗爽告诉他的消息时,几乎当场就要爆炸,他没有想到魏柯竟然有胆量做出这种偷龙转凤之事!他第一反应是查,第二反应却是要瞒。毕竟传出这么大的丑闻,必须给他时间思考如何处理。
然而他很快又发现,罗爽的胆子也很大!
罗爽直接上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拽出了假魏柯耳朵里的微型耳机!
但凡是职业比赛,都要求选手不得携带任何电子设备,魏柯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记者立刻陷入了疯狂,他们把纷纷把话筒递到了“魏柯”手里——
“请问这个蓝牙耳机联通了谁?”
“您背后是否有一个智囊团?”
“您的所有职业生涯都是靠这种方法赢得吗?”
“您这么做是得了中国棋院的授意么?打造一个不败的棋士,这是不是中国棋院早就计划好了的营销手段?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程延清那里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梦百合杯时您在厕所里殴打魏柯,是否是因为他比赛作弊?”
“您今天流泪呢?”
“作为世界上最了解魏柯的人,这背后有什么阴谋,请您大胆揭发!”
“中国棋院有没有涉嫌操纵棋局?”
“如果魏柯被判定为作弊,本次决赛的成绩将会取消,您将会得到人生第二个世界冠军,请您谈谈现在的心情。”
陈恭熹赶紧让人把三位棋手请下后台。谢榆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躲躲闪闪。他们交头接耳,神情异样,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着。谢榆横竖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灌进耳朵里却只有“作弊”二字。
他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冠军,变成了过街老鼠。就连程延清接触到他的目光,也立刻把头扭开,脸上浮现出羞耻的表情。
谢榆无法忍受地冲出了赛场。
程延清追了几步路,却一头撞在罗爽身上。
“都是你!”程延清愤恨地拎起了罗爽的领子。
罗爽有恃无恐:“违反规则的人是他,我只不过维护了公道,怎么,你要揍我一顿吗?哦……原来你早就知道?难道你是从犯?!”
程延清一把丢开了罗爽,转头朝场馆外跑去。
外头阳光普照,只是那个人的世界已经灰暗一片了。
万众瞩目的应氏杯,走向了一个荒唐的结局。直播录下了魏柯重新登顶世界冠军与世界排名第一的巅峰时刻,也录下了他在不到三分钟里戳穿黑幕、彻底跌落神坛的窘境。消息不出十分钟就冲上了微博热搜榜。发红的爆字点缀在“魏柯作弊”词条后,每一秒钟都有数千条相关微博飞快刷屏。
网友从最初的惊愕,到愤怒,再到疯狂开始扒皮,各种抽丝剥茧印证了罗爽所言非虚。魏柯作弊,他的棋力忽上忽下就有了解释,程延清第一次战败后的提拳与第二次失败后的哭泣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捧得越高,跌得越惨。
曾经的粉丝愤而转黑:他们真心实意粉过的运动员,在赛场上的所有成绩都靠作弊得来!这几乎可以算是群体性欺诈!三年世界第一,危难之时单枪匹马单挑整个日本棋界维护中华民族的尊严,复出后十八连胜轻取丢失的王座……这种种传奇现在看来就是一个笑话,让人吃了屎一样恶心。
在几个月的高调宣传后,早已看不惯围棋界风头频出的喷子们长出一口恶气,趁机踩上一脚:“我就说,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成绩!”他们编造各种耸人听闻的故事,将魏柯抹黑成一个无恶不作的人渣,四处煽风点火、编纂谣言,以期获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看!我早说过他是个混账,你们不听我的,现在看到了吗,嗯?你们这些蠢货!
即使是再中立的看客,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也难对魏柯再起什么同情之心。
魏柯成了众矢之的,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发泄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郁气的存在。他变成了网络狂欢的牺牲品,一场盛宴上唯一的菜肴。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放大、每一个举止都被恶意揣测,他强行背负了很多发生或没发生的恶行,成了一个行走的恶魔、人渣、骗子、变态。他的私信后台充满了谩骂,人们对于他的情绪渐渐被共鸣成一股尖锐又浩大的恨意。他们说出的每一句恶言都是那样真诚,都是那样义正言辞。连希望他去死,都发自内心,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他的朋友也都遭到了网络暴力的波及。王梦雨的账号瞬间沦陷,作为与魏柯同气连枝的解说,他被认为参与了整场密谋,虎角平台封停了他的直播间。
邹扬的事件开始被恶意反转,有人煞有介事地拿出伪造的证件,证明他父亲是事故责任方,被撞成植物人纯粹自作自受。
王旭也成为了被扒皮的对象,人们对他的重新崛起持怀疑态度,猜测他是否跟魏柯一样,背后存在着智囊团队。
程延清因为是公认的受害者,成了众人安慰的对象;而罗爽的反插一刀被认为是卧薪尝胆,他一夜之间以肃清棋坛的功劳成为正义的化身。
魏柯和李法天坐在阳光普照的游乐园里。下午三四点钟,日头虽然灿烂如金,照在人身上却已然有些凉了。远处,小孩子的笑声纯净得不真实,扩音器里放的歌曲让魏柯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恍惚间来过这里,那个他很想去、却没有去成的游乐园。
魏柯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晒着太阳,听着儿童歌曲,手里把玩着一个气球,是李法天给他买的。李法天还给他买了一个冰淇淋,冰冰的,甜甜的,混着草莓味。
魏柯时不时东张西望。李法天注意到他的动作和婴儿车里的婴孩是一样的。第一次感触到这个世界的人才会有这种好奇、敏感和耐心。
他全情感受着他没有亲眼所见的春天,只有一次分心,是问李法天:“小榆和程延清下的怎么样?”
“我出来的时候,听到电视里说他赢了。”
魏柯有些意外,然后又笑了一声,面带骄傲。
“你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李法天瞅了瞅他,不敢把话挑明。谢榆已经彻底成长起来了,他甚至可以凭自己的实力挑战程延清,获得世界冠军。此时此刻,魏柯应该已经彻底意识到,弟弟不再需要他了吧。谢榆找到了自己的棋,还棋逢对手。
不仅如此,棋坛也不再需要他了。有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世冠诞生,如果他此时消失,谢榆也可以顶着“魏柯”的身份继续征战。
李法天不由自主握住了魏柯的手,心疼起了这个被命运开了玩笑的天才棋士。当他知道自己不再被需要、彻底被取代、即使消失也没有人发现,于一片黑暗中越陷越深……他一定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什么,什么都好,证明自己曾经活过。
魏柯会抓住什么呢?
“其实……如果谢榆不肯回到他原来的身份,你可以跟我去学校。”李法天吞吞吐吐地建议。“你看,围棋之外,普通人的世界,也很美好的。”
魏柯失笑:“我已经联系了医院,准备手术。”
李法天错愕地松开了手:“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想……”试着补偿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另一种生活。
“不,只是做一个彻底的告别。”魏柯淡淡地解释。
他彻底放下曾经属于这里的某个人,接受他不再属于自己的事实。然后决定孤身一人,上路。
就在这时,李法天的电话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严主任。
“你现在在哪里?”严主任的声音听起来严厉又急切。
“呃……我在游乐园。”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游乐园?!”严主任瞬间爆炸,“……你是跟魏柯在一起?”
“是……诶!?你怎么知道魏柯……”
严主任冷笑:“你自己上网看看!现在都闹成什么样了!”虽然网上还没有扒到魏柯作弊的细节,甚至是大相径庭地往阴谋论上发展,但是校方已经隐约猜测到了真相——怕是那个“魏柯”根本不是真的,而是他们的在校生谢榆!谢榆作为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代替魏柯上场,李法天遇到的那个抑郁症盲人,才是真正的魏柯!
如果真相公之于众,校方的声誉将受到严重的打击!必须在事发之前撇开关系!
“你赶紧给我滚回来!”严主任凛声道。
李法天放下电话,切换到微博,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手就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魏柯觉察到她的不对劲。
李法天捂着嘴惊叫:“应氏杯上……谢榆被戳穿了!”
魏柯:“!”
谢榆狼狈逃回了b市。飞机一落地,老k就联系上了他,叫他乔装打扮一下再走出登机口碰头。老k接到谢榆以后,立刻拽着他往没有修完的地下车库走。谢榆即使没有上网也知道,身后早已洪水滔天。
他一坐上老k的车,就接到了程延清的电话:“我他妈让你等我,你跑什么?!”
“现在这个形势,你还是离我远一点……”
“魏柯在哪儿?!”程延清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作为谢榆最亲近的人,程延清后知后觉眼前人是个冒牌货,魏柯作弊可能并非表面那么简单,急切地想要当面质问真相。
谢榆不由得心寒。在他为程延清考虑的时候,程延清心里只有魏柯。
“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谢榆挂机,把魏柯的号码发给了程延清,然后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
虽然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没有意义,可是谢榆还是忍不住委屈:他走这一遭,除了骂名,谁会记得他?谁会记得他在应氏杯决赛中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扳老虎?没有了,他的功劳,永远地被一笔勾销。即使他谢榆在棋坛中终于有了真名实姓,也是永久地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唾弃而已。
上一回谢榆坐老k的车,还是四个月前,那时候他们既不是ecg的c位,也不是棋坛第一人,兜里面除了或明或暗的梦想,别无他物。时隔四个月,再度坐上这辆二手还不知三手帕萨特,两人依稀觉得时间不曾走过,自己依旧是那个一文不值的少年,离那些繁华的喧嚣很远。
老k没有问他关于他和魏柯的事,只是说:“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这条路走不通,就跟我一起走下路来吧。”
谢榆愣了愣,笑道:“你别扯了,我哪儿行啊。”
“lol就真的不行吗?”老k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问出了心里话。他知道谢榆不是不够自信,他只是不想。“你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条条大路通罗马,给自己一个机会,还世界一个伟大的辅助。”
“去你娘的,我只能打辅助吗?”谢榆笑骂。
“行啊,我adc让给你做。”老k无所谓道。
“我现在是个过街老鼠,一露面就得被人打死。”谢榆自嘲。
“整容啊!等我存够了钱,你去趟韩国,回来谁知道你是谁?”
谢榆不再言语。
他知道老k说得很对,互联网的记忆是很短暂的,天大地大,哪会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只是……真的要结束了吗?
他闷闷地想:我今天下得还挺不错的呢。
兜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回是李法天:“谢榆,你现在在哪里?”
“怎么说?”
“我们现在在锦江乐园……有个凶巴巴的人过来找你哥……他们好像要打起来了!”
谢榆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拦住他,我们就来!”
谢榆带着老k冲进锦江乐园的时候,一人抄着一个啤酒瓶。初春的夜晚,游乐园里除了寥寥几个项目还亮着灯,除此之外鬼影都没有一个。旋转木马虽然一动不动,却在远处唱着歌,听起来怪瘆人。幸而有两人激烈的争吵给这个鬼地方增添了一丝活气。
老k循声望去,魏柯他认识,揪着魏柯衣领的却是一个面向英俊的陌生男人。那人压着一双剑眉与锋利的薄唇,眼神说不出得凶恶。老k当即抄起啤酒瓶就要冲上去要给他的脑袋开个瓢。谢榆把他拦下:“这人我认识。”
程延清看见谢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松开了手。他头一次同时面对这对双胞胎,急切地在他们脸上找寻不同之处。
谢榆笑着对老k介绍:“你不知道吧?这我哥老相好。”
程延清狠狠瞪了他一眼:“等会儿再收拾你。”
老k不乐意了:“你想收拾谁?”
家教严格的程延清骂了一声操:“你他妈又是谁?”
谢榆眼看他们俩要吵起来,赶忙将老k拦在身后:“你们先处理主要矛盾先——”完了转头对老k道,“这位是著名的棋坛国手程延清,和我哥相爱相杀好多年。我假扮我哥,他很气。”
“关他屁事?一脸被欺骗了感情。”老k愤愤不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榆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程延清恨得咬牙切齿,拎起魏柯坐到另外一边。谢榆和老k走到李法天身边,她正接着电话,表情有些呆滞。即使不是外放,两人都听加了对面的咆哮。
“你怎么还不回来?!网上已经有人开始扒谢榆了!魏柯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严主任大声质问。
“……”
“你参与了他们的密谋吗?你在里面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
李法天脸色惨白,手指微微颤抖:“我……我没有……”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现在就滚回学校,跟他们撇清关系!不然网络上扒到你,学校的声誉二度受损,你也要跟谢榆一起滚!”
“谢榆他……”
“一定要退学!”严主任的声音简直能吼破人的耳膜,“当初你要是听我的,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吗?!快把他带回学校,趁着还没有牵扯到学校,把他处分了!”
李法天收线了以后还懵懵懂懂的,显然没有经历过这么大阵仗,谢榆安慰地冲她一笑:“我会跟你回去的。”但是她仿佛没有听见。
另一面,程延清直视着坐在身边魏柯。即使在摩天轮暧昧的粉色灯光下,魏柯亦是庄严而寒冷的。一如在赛场上千百次相见,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你有个双胞胎弟弟,叫谢榆,你让他上场,在背后指挥——”程延清在见到他们两人的时候,就猜测出了真相,“为什么?”
“棋协很生气吧?”魏柯反问。
“嗯。”
魏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样的话,他的职业生涯大概全毁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做那么愚蠢的事?!”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魏柯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是神经胶质瘤。”
程延清一愣,原来那人没有骗他。
“你……你这几个月来,一直是盲奕?”
魏柯微微阖眼,默认了这个事实,清秀的眉骨上笼罩下一丝阴影。
程延清叹服。
在世界级比赛中盲奕还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人真是……
“可是你这是在做什么?现在是在游乐园玩耍的时候吗?”程延清突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既然有这样的实力,为什么要轻易放弃?现在赶紧站出来澄清,事情也不是说全然没有转机……”
“手术成功率只有30%。”魏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他想起那天与工藤修的对战后,医生对他下的最后通牒:“无论如何不能再下棋了,胶质瘤随时都有可能破裂,你的身体无法承受那种高强度的脑力活动。”
“那可以进行手术吗?”魏柯当时心里只有这个疑问。
“瘤的位置不好,手术只有30%的成活几率。”医生遗憾道,“但是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保持心情舒畅的话,可以日常生活,你懂我的意思吗?”
魏柯对眼前的程延清转述了医生的话:“我只有30%的几率,再次成为一个活着的棋手;但我有100%的几率,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虽然眼睛看不见,会有点不大方便,可是我能活很久。”
程延清良久都没有说话。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胜负、执着都像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被命运的滔天巨浪裹挟着,渺小到浅薄。刚听说自己对阵的“魏柯”是个冒牌货的时候,他是愤怒的,不甘的,他感觉再一次被耍了。只是不曾想,魏柯被命运耍弄到这个地步。
程延清腹中纵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也只是说:“你下很好的棋。不论你做哪个决定,都祝你过得好。”
祝你过得好,我毕生的对手。
“谢谢你。”魏柯礼貌而疏离地回答着。
程延清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魏柯促膝长谈,然而却不是相逢泯恩仇,而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他意识到,他从此要向年少时他恐惧、嫉妒、不甘、愤恨、追赶的魏柯告别了,走向那个和他下棋、聊天、吃夜宵、过生日、扳老虎的人。
那个人……
程延清静静地凝视着身前泪流满面的谢榆。
他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魏柯听着脚步声远去,用不存在的目光送走了程延清。长椅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四处寂静无声,只有紫红色的灯光旋转飞舞着,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道阴影。
身边突然响起了谢榆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听到了魏柯与程延清的交谈,于是得知了一切。
魏柯抬起头,望着他看不见的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李法天说,你原本想要去接受手术的。”谢榆在他身边坐下,“现在呢?有没有想过干点别的?”
魏柯沉默良久:“我的决定依然没有改变。到时候请帮我签一份手术同意书。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谢榆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凝视着哥哥的侧脸,眼圈慢慢变红:“别开玩笑了!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再是世界排名第一的魏仙手,没有人在期待你回去!你会被禁赛!会被棋协除名!你侥幸能活下来又怎样,围棋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了!”
“我下很好的棋。”魏柯重复了程延清的这句话。
这句话像是木锥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于是魏柯那无神的双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来。
相比起畏惧命运、怜悯自己,此时此刻他更恐惧另一件事。
我的棋呢?
我的棋该怎么办?
“那我呢?”谢榆哭叫着问,“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可能再也没有哥哥了啊!”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