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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愿以偿的走出山林,可外头的世界,却不比他想象中要好。

哪怕身份不同以往,吃食住行皆有照应,不再颠沛流离,受人囚禁,反倒穿金戴银,居高临下的骑着白马……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这大好的河山,这看不尽的美景,只有他一人享受怎么能够?

那个人应该也来看看,看看自己是如何坐井观天,又渺小如芥。

他拼了命的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无人可抗,强大到能让那个男人臣服于下,再说不出他不想听的话。

征服的欲望浓于血脉,打出生起便在他身体中潺潺流淌,随着年岁的增长初露端倪,直至最后,化作似箭一般迅捷凌厉的回归之心。

他很想他。

在奔于疲惫的交接背后,他时常抱着酒壶,坐在高阁窗边,翘着腿,望着天下仅此一枚的月,去想那人是否也在看着……想着想着他便笑了,辛辣酒液入喉,烧灼的滚过喉咙,落在胃里一片火热。

怎么会呢?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是在乎,也不必总强调那“交易”二字,仿佛相处的那些时光,真的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互惠互利,显得他……显得对此有些许奢望的他,像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所以他想回去。

不再仰视,不再受制,一口气将欠下的还清,然后——重新开始。

冬天的第一场雪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外头的江湖上翻天覆地的变了几轮,也依旧影响不到世外桃源似得小镇。

身份以不同往日的狼孩骑着去时的白马,踩着新雪,缓缓来到曾经常来的药铺跟前……

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与药铺的女人交叠在一处,虽然很快分开,却还是压不住他心头窜起的火苗——本能上前一步,恰好与对方后退的身体相撞。

那人瘦了许多,削尖的下颌几乎没什么肉,衬得整张脸愈发小巧,略有些凹陷的眼窝显得那双黑眸愈发有神,长长的睫毛垂下,从上看去,竟是比以前还要年轻几分。

久别重逢的心情却都被刚才的一幕破坏殆尽,他有些烦躁的将人挥开,本以为对方会躲,却不想直直磕上了一旁的桌角,发出好大一声响。

他心中一跳,莫名有些慌乱,面上却只微微皱眉,“你的头发怎么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白发的青年答非所问道,“嗯,回来了,我们先回家……”眼看那人摇摇欲坠的就要摔倒,他连忙上前将其搂住。

外头雪花纷飞,对方穿得却并不算厚重,满带着凉意的身躯入怀,隔着衣料便能摸到他背上凸显的骨头,很是硌手。

他还想在摸几下,缺见怀中之人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便顺势扣住了那只胡乱挥舞的手,拇指按在脉搏处,微一挑眉,“……你的脉搏跳得很快,生病了?”

“……先回家。”男人闭了闭眼,声音沙哑的有些过分,浑身上下都透着虚弱的味道,他心中一动,自作主张的将人打横抱起。

对方有些惊慌的抓住他的手臂,“你——”

“你可以再试试用针扎我。”成熟的狼孩笑出尖牙,他看着怀中人略带狼狈的模样,心情颇好,“我已经不怕你了。”

那人的睫毛抖了抖,没再说话。

就这么默不作声的上了山,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突然想,很多年前也是那人背着这样的自己,一步一步踩过细碎的沙石,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踏出一条窄路……

然后毫无犹豫的将自己丢在硬板床上。

思绪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竟也这么做了。

看对方的表情似乎很疼的样子,他踌躇几秒想开口道歉,那人却抢在他之前冷声道:“你想怎么样?”

……又是这样,他在心里头自嘲道,嘴上便再没了门把,发泄似得列出一堆条件,说到后来,难免带出几分炫耀的意思。

人世间走这一趟,他眼界开了,再不是以往那个傻了吧唧的孩子,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恳求道:夸我一下吧,哪怕就一句也好……

分神之间,却听那人清冷的声音传来,却是他从不敢奢望的话。

“我想让你陪我一辈子,行吗?”

他怔住了。

心脏近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兴奋之余,更多的则是惶恐——对方为什么会说这个,莫不是在诈自己不成?

要不然,怎么可能突然对他……这么好。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他有些忐忑的问。

“没有啊……我很认真的。”青年慢条斯理的说着,“不过时间没那么长。”

“……一个月怎么样?一个月后,我们两不相欠。”

——其实你可以再要多点,要、要一辈子也没关系!类似的话语卡在喉间,吞吐半晌,却只吐出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要金银财宝什么的。”

对方笑了笑,清隽的眉眼舒展开来,少了些先前郁气,白发如雪。

他一时看花了眼,隐约听见对方说的话,像哄孩子一般,漫不经心的,带着几分让他诚惶诚恐的温柔……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山下小镇药铺里的那个女孩,对方以那样的眼神看着青年,分明是喜欢的。

那么那人……也是喜欢的吗?

本已平复的火气再度涌上,他走上前,将对方捆在双臂之间,居高临下的望着那一头雪白的发,心头几番悸动,却还是说不出服软的话。

他的灵魂里有一根不屈的骨,执拗的、倔强的,也一从而终。

所以到最后还是搞砸了。

他被对方刻薄的话语激怒,一圈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尘土簌簌落在那人白色的发间,还未来得及伸手,便被那人面无表情的拂去。

……总是这样。

这样面面俱到、这样无坚不摧、这样的……让他找不见半点破绽,便不敢再前一步。

理由是他自己也觉得丢人的害怕,他害怕被拒绝,害怕受伤,害怕在这之后被对方厌弃,害怕此生在无法见到那人。

零零总总的情绪交织,他再无法自控,竭嘶底里的发泄了一番,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好啊。

那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落在脸侧,像是窗外第一场冬雪,干净而毫无温度。

他被其中传来的寒意冷的发抖,连同心间的那股火焰都“噗嗤”一声的灭了,余下一摊冰凉的灰烬。

……

入夜时分,他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仿佛有一场下不完的雪,纷飞的雪花迷乱入眼,化作滚烫的泪肆虐在脸上,复又被寒风冻成了细碎的冰碴,如此反复,直至皮肤开裂。

堆砌的碎雪掩埋了他的双腿,只剩腰部往上且在外面,保守风霜摧残,却又仿佛丧失所有知觉,化作一块亘古不变的石雕,任凭日升日落,只守着眼前这方寸天地——

可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片白茫,不带一点瑕色,那般纯粹,纯粹的令人绝望。

他就在这份绝望里跪着,直至冬天过去,雪水融化,春暖花开。

然后……露出埋葬之下的一句枯骨。

他低下头,看着始终攥紧的手,被冻死的五指再张不开,却还是有一缕银光从中泄了出来,刀光般锐利而刺目。

“……所以你的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梦境中那抹被攥死在掌中的银丝,心口便针扎似得痛,唯有将指尖穿过那人银白的长发,触到温热的头皮才冷静下来,“莫不是真的老了?”

对方闭了闭眼,漫不经心的应着,他不满,凑上前去一字一句道:“我见他们变老都会生出皱纹,你脸上一根也无,绝不是老了。”

那人却只是笑,唇边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却仿佛盛了春水,笑得他心都化了。

可嘴巴就跟不听使唤似得,硬要将某些话说得难听了些,为此来掩盖自己蠢蠢欲动的真心……但既然是由他出口,难免有几分真情流露,忐忑着对方是否能够发现。

结果那人却是要去药铺……冲天的酸意涌入鼻腔,他阴阳怪气的说了几句,对方转身往外走时,一时不慎摔倒在地,望着青年削瘦不堪的背影,他心中几番涌动,却只是走到跟前,蹲下。

如果他伸手……他想,他一定会死死抓住。

但是没有。

这样的场景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依然固执的不肯放下身段,就像那人无论如何不愿求助于他。

那个人说正在学会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肯告诉他那人是谁。

那个人说他中了一种动心便会去死的毒,却说他不会相信。

那个人总是这么的自信满满,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灵魂,却始终不曾看透他那颗捂得并不算严实的心。

他一边满心期待的想对方发现,又忐忑于到底要如何回应,思来想去傻笑几声,慌忙敛了表情,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心里头却又始终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喜欢你。

他甚至不知喜欢二字真正的含义,只觉得如果由那人说出,一定是无比动听……

转眼,一月之约到了尽头,最后的一夜两人相对饮酒,他怔怔望着桌上瓷白的酒杯,再抬头时,却见那人直直望着他。

烛光在那双平如深井一般的眸子里燃起点点星火,仿佛纯白的纸上绽开的一抹耀眼的红,使其瞬间鲜活起来,他看着他,甚至挪不开眼。

他还想再……再看得久些……可……

可对方似乎不那么想。

胸口泛起些许悲恸,他又酌一杯,仰头饮尽。

许是酒精上头,又或许是那人眼中光芒太甚,撬动了他心里那根固执的板,丝丝真情从缝隙中溢出来,盈满了喉咙。

他妥协了。

“其实你真想留我下来,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嗯,我是说……我可以过一段时间回来一次……其实我这两年……过得虽然很好,但是也很累。”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说着,不指望对方能听出多少端倪,只求个痛快。

这份感情压抑了太久、别扭了太久、也坚持了太久,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

眼前突然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软倒在桌上,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你……往酒里……下了……”

一片朦胧的烛光间,那个要他朝思暮想的青年缓缓上前,冰凉的手贴上了他滚烫的侧脸……

形状好看的唇颤动几下,却是在说:我想要你。

……他这是在梦里吗?

茫然作想间,本能想要开口回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人点了他的哑穴,骑在他身上主动起伏,勃起的肉刃被主动纳入柔软的口腔,他舒服的直锤床铺,想要伸手摸一摸那人漂亮的侧脸,却连半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说不清是憋屈还是欢愉,但那人身上的气味于他而言便是上瘾的毒,一旦沾染,便欲罢不能。

几番沉沦,又几番清醒。

直至性器破开紧致湿滑的甬道,融为一体。

他舒服的头皮发麻,偏偏那人还变本加厉的耳语,让他叫出来,叫他恨他。

——真是个疯子。

我怎么会恨你呢?

可是为什么,哪怕做到这个地步,你也不愿说一句你喜欢我——

他头脑发热的想着,药效与酒精将理智冲刷,余下只是掠夺的本能……

结束的时候,那人一身狼藉的躺在他怀里,昏迷不醒。

他抱着人坐了许久,直至天光乍破,才惶惶然回神,在对方额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他说:“我爱你,疯子。”

疯子闭着的眼睫颤抖几下,不知听没听见。

就权当对方听见好了——他突然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了,至少现在这个人是在他怀里的。

虽然很瘦、很轻,但至少……是他一个人。

这般想着,忍不住亲了亲对方的眉心,将其搂得更紧。

他难得做了个美梦。

梦里的那人笑得温柔,会主动吻着他的唇,一遍遍说我喜欢你。

他高兴地快疯了,恨不得溺死在对方那双眼里,伸手想要去够那人的脸,却只抓住一缕长发……

心脏有瞬间骤停,他倒抽一口冷气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

房间里空荡荡的,身侧的床铺余温已散,余下一片刺骨的冰凉……本能哆嗦了下,他想掀开被子,却有什么从指缝间飘下,落在床上。

他低下头,看见那根根银白散开在深色的被褥中,仿佛泥间新雪,刺得他心头发颤。

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袭遍全身,如同一脚踏空,坠入不见底得深渊——

他能做的只有颤抖着手,将那细细的发丝一缕缕收拢,好不容易集成原本的一小束,攥在掌心不过片刻便被汗水浸透。

他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屋外刚下过一场大雪,艳阳为那万里冰封渡上一层晃眼的灿金,他茫茫然站在门口,仿佛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拥有那人的时候,对方却给了他最狠、最绝、也最致命的一击……

你就这么恨我吗?

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生不如死。

他眨了眨酸痛的眼,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淌下,来不及去抹便已被吹干。

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也带走了他的心,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他没有死,却也不能称之为活。

再后来,他在书房里翻到了那人师傅留下的信,被风霜摧残的脆弱的纸边泛黄,墨迹却依然浓郁如新,在他本已死水一般的世界里翻起惊涛骇浪。

灵魂仿佛被撕扯开来,一半狂喜,一半悲恸,他哭了笑,笑了哭,跪在地上发出血腥的嘶吼,像是痛失爱侣处于濒死的独狼。

那个太锋利、太温柔、又太决绝的人,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将血淋淋的真心嚼碎了咽下去,带进坟墓里,却从未想过要向他妥协——就如同破旧残败敛尽锋芒的利器,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封尘百年。

可这并不妨碍他深爱他,就像嘴上说着不爱的那人,为他霜白了头发。

他蹲下来,手指刨开坚硬的雪花,放在鼻端轻嗅其中的味道。

灵敏的嗅觉在一片白茫中指引了方向,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终于赶在开春之前,找到了那人埋骨的地方。

他跪在那高高垒起的雪堆上,拥抱着顶端落下的新雪,仿佛拥抱着爱人冰冷的身体。

下辈子,我一定会先找到你。

而这辈子……我会守着你,他吻着掌心的银发承诺道: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

直到我停止呼吸,直到我魂飞魄散,化作一枚不会腐朽的种子,等到来年的春天,在你坟头开出最漂亮的花。

就像当年,你对我做的一样。

番外五《藏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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