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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就说:“少给我灌蜜糖,我不吃你这一套。走吧走吧,你每次回来都是来责怪我的,你那里是我的闺女?我们不是母女关系,是敌我矛盾。”
这时我母亲的声音恐怕是世上女人中最温情的声音,进一步撒娇说:“妈妈,黄子衿是我的儿子,更是你的孙子呀。我虽然没有随了你的愿望,这不?这孩子不是随了你的愿吗?我就等着我的妈妈把我们的黄子衿培养成世界著名的音乐家。”
说到这里,我的母亲给我的外婆又是拥抱又是捏背的讨好外婆。
我的母亲每一次离开我和我的外婆的时候,都要又是亲吻又是拥抱的,后来我才明白我的母亲的这份情感。
夜色越来越深,透过夜色,隐约能看见群山的身影,能看见梯田模糊的线条。黑暗的风中夹杂着夜鸟的凄历的声音,还有低沉的恐怖的吼叫。
阿玥说:“不要怕,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活着就是赚了。是金钱豹和印支虎的声音,听起来离我们很远,但愿它们没有发现我们,如果这时候遇到进攻,那我们就等不到天亮了。我们躲到大树背后,不要迎着风,不要让风把血腥味传给远处的豹子和老虎。”
我按阿玥说的,躲到了大树的背后避过了风,阿玥很有生存经验,如果我是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遇到这样的绝境,或许躲过了塌方,也会成为金钱豹的晚餐。想起刚才的险境,仍然感到恐怖,我们的马就没有我们幸运了,想起它们血肉模糊的身体,心中生起一种莫明的悲伤。生命连琴弦都算不上,顶多只是一根脆弱的线,只要轻轻的一拉便断了。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是迤萨到撒玛坝的中途,离迤萨城很远,离撒玛坝也很远,周围也没有村子。我们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到天亮。就是在这一个夜晚,我感到了人和蚂蚁的区别,仅仅只是人是一种有思想的动物,在自然的时空中和尘埃没有什么区别。在这样的地方,群山、梯田、大地才是真正的主人。不管岁月如何变化,它们才是真正的存在。
其实,如果不是我的外婆的建议,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个叫做迤萨的地方。我的外婆毕业于意大利佛罗伦萨艺术学院,是国家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但在学院里面,我从来都是叫她杨芳华教授,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我母亲的母亲,是我的外婆。同学们只知道我是一个工人阶级家庭的孩子。
外婆的建议是缘于六十年代的北京,发生了一件轰动北京城的音乐事件,就是有一个云南红河县的垤施彝族业余宣传队到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歌舞汇演,他们的舞蹈乐作舞成为音乐圈子里长期议论的一个事件。当然,肯定是来自云南的音乐舞蹈感动了我的外婆。我的外婆虽然没有到过云南,但以她一个音乐家的直觉判断,认为我到云南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这才促成了我的云南之行。
天终于亮了。
黑夜在晨光中慢慢退去,薄如轻纱的晨雾像一个巨大的帘子,被风拉开,群山、梯田、大地、森林就涌到了我们面前。麻雀叽叽喳喳的吵闹着,画眉鸟在歌唱,几只灰叶猴在我们面前的松树上跳跃,好像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们却是入侵者。云海从山谷里面升起来,如一支风起的军队,又如行踪不定的幽灵,一会儿云海在群山之上,一忽儿云海在群山之下,阿玥睁开眼晴对我说:“我还没有死?你把我放在草地上,抱了一晚上,你也很累了。等有人路过,就请人报信,只是我们要回迤萨城医院,撒玛坝是去不成了。”
我硬实很累了,我把阿玥放在草地上,对阿玥说:“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阿玥突然兴奋地指着前面说:“孔雀。”
我转身看,一只孔雀站在我们的前方,似乎她并不懂得惧怕,孔雀看着我们,唰的一下把她的尾巴张开了,看见孔雀开屏是吉祥的事,看见孔雀,我们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我站起身,看见了山下如龙奔腾的红河,这时,一轮红日从群山之巅升了起来,万道光芒落在大地之上,落在梯田之上,落在森林之上,落在红河之上,落在云海之上,落在山道之上,梯田的线条明朗起来,万千线条交相辉映,天地交响,这是自然的乐章,神的乐章。
我似乎感觉到了这块土地为什么存在着最好的歌谣。
山道上传来喧闹声,看上去,应该是送亲的队伍,可听上去却是哭泣的声音,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好好的一台喜事怎么会哭声震天呢,我不知道她们唱什么,阿玥对我说:“是《哭嫁歌》,每家人嫁女儿都会这样唱的。”
阿玥把唱的内容翻译给我听:
阿妈养大的女儿
梯田养育的姑娘
女儿啊
你是阿妈心头的一块肉
你是梯田边上的一朵花
秧苗长大要嫁给梯田
女儿长大要嫁给梯田汉子
世间没有不嫁的女子
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歌声在山谷间旋转,在群山上飘移,听起来是哭泣,落在心中却温暖,并且是有人唱,有人合,其中还有木叶声、有弦子声。
送亲的队伍走到我们面前,一个汉子看到树下的阿玥和我,顿时跑过来,说:“哦哟,这不是阿索家妹子嘛,哦哟,这是咋得了咋得了?”
阿玥对汉子说:“阿哥,请你送我们到迤萨。”
汉子对着送亲的队伍喊道,说:“快来几个人,快来几个人,送阿索家妹子到迤萨。快,快快,把马车牵过来。”
几个汉子把马车牵了过来。我把阿玥抱上了马车,有人对送亲的队伍说,先停下来先停下来,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到了迤萨县医院,阿玥就被送进急诊室。
一个男医生喊道,说:“谁是病人家属?谁是病人家属?”
我对医生说:“是我是我。”
医生对我说:“怎么不等死了才送来?不对啊,她是奕车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家属?你到底是不是她的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