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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过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说有人给系里写匿名信,告我一个仗势凌人,不团结同学。字里行间风霜雪雨,血泪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读到,我也觉得,这个人物指向,至少也是个高衙内级别。
班主任是个小年轻,刚毕业没两年,我一向认为还比较公正。他把信给我看,说,系里把这个事交给我处理,说明还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听一面之词。我跟领导保证,庄凝是个优秀的学生干部,绝对不会像信里说的这样--不过呢话说回来,你平时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锋芒不能太盛。另外这个事你也不要再计较了,能忍就忍让一些。别管谁是谁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个态,到此为止。
管理者都这么一回事,各赐五十板,劝皮不劝瓤。十七岁的我听着他的教导,想分辩被他打断,愤然地想,无论内里怎么败坏,给他一个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还不行?
我从此一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回寝室就睡个觉,谁都不怎么搭理。剩下的时间,或者上课,上自习,或者在学生会,忙晚会。
我们到处拉赞助,一面把晚会的节目表都拟定出来,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有一个经典桥段演绎,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要对着月亮发誓,月亮是反复无常的,到《乱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缘》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再到《大话西游》如果上天允许我重来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锅烩。
不报具体的片名,台下观众可以把答案写出来,参与抽奖。奖品从公仔到两百元超市购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轧了一个小角色,要穿一件红色纱裙,勉强包住膝盖的,要手拿一柄长剑,锡纸包的银光闪闪,要无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问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骗我。
和我配戏的是那个曾试图追求谢端的小男孩,姓陈,他的台词非常有型--每个人都可以非常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我们在小剧场排练,每次还没来及开口,台词就已经被自己的爆笑拦腰截断。都是还没有吃过爱情苦头的年轻人,公然讲述这些生死离别就感觉在讲冷笑话。骆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许笑,我看谁再笑!
可怜的爱情段子们,就这样被没正经的心弄脱了形,一阕阕荒腔走板,魂魄不齐。
痛苦,你知道吗?痛苦。骆婷握拳,对一个小姑娘道:你们重聚已经物是人非,你这一句为什么,是要表达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说古希腊语也没有用,戏剧的精灵不肯降临在我们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致词句仿佛都成了不相干人等,落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疾苦地拿爱情开玩笑。说一句我爱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来混过去。
骆婷最终虚弱地对我说:庄凝,把片子都给我找来,全体好好复习。
这些名片或热片,搜集没难度,隔壁小音像店就应有尽有,结果一大堆盗版碟搬回来,学生会的VCD机却坏了。小陈于是提议,他室友有一台旧电脑,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驱。
但是,那个光驱。小陈又说,有时候,被我们当成烟灰缸,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试试吧。骆主席很无奈,道:回头我去跟苏老师申请。
于是我们四五个女孩,在下午两点钟,进到男生寝室楼。这里比想象里干净一些,空气却有点浊。走道里人不多。
苏老师安排我们这个时间段光临,尽可能的少扰民。
L大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一向比较紧张,白纸黑字的校规,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们安守门户,不得互通有无。实在有事要进去,也可以。给系里递申请,写明情由,再签字保证,绝不干什么枉读圣贤的事儿。这样,也许能得到两个小时串一串门。
这样的严防死守,导致宵禁前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恋人们抓紧最后一刻喁喁私语,然后以末日前相爱的姿态别离。
一个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现的多么无关,她对异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着,我们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庄凝,这儿,这儿。小陈候在他寝室门口,看见我们就抱怨:你们咋这么难等呢?
房间里又乱又挤,坐下来基本就别想动地方,我们十来号男男女女,在这个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东西,半刻钟之内就忘掉了正经事。
我炒地皮的技术已经日益精进,贴的别人一脸纸条,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这儿有厕所。小陈努力把纸条从脸上吹开,道。
......谢提醒,您留着慢用。我十分钟就回来。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后面唧唧咕咕地笑,回头,小陈悠悠地说:
庄凝--不用太快,时间还早。
我一时没明白,不过看这帮人贼眉鼠眼笑得开心死了,很快就回过味来,我一脚踏在门边上,把脚旁一个热水瓶往里蹭蹭,镇静地说: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等反手带上门,脸才腾的红起来,我一面走,一面用两只手轮番凉却面颊,摸到自己嘴角弯起来--没错,我其实一点都没生气。
沈思博给我开门,开头两秒钟的惊讶是真的,等反应过来,他做得就有点儿过了--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着我,呈现一个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好玩儿的目光,他其实是这么一个淘气包,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得出来。我们两个彼此瞠视,做经年未见的涕零状。
我终于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让进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热水递过来:怎么跑进来的?
惊奇不?
不惊奇,你做什么,我都不惊奇。
看你说的。我抱着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讲话还是会犯磕巴,真是诡异。我是什么呢?沈思博,不如你说给我听。
但他不接话,只注视着我,愉快又耐心地,光听我讲。
就你一个人啊?在干吗?
他示意我看桌上摊开的课本,厚重的辞典,随身听。
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我坐在他的方凳上,摸摸他书桌的边沿,都觉得好亲切。
让我检查一下。我用手指勾住抽屉把手,转头看他:有没有情书?
沈思博站在一米远的地方,是我最喜欢的那样,温和又有一点戏谑的笑:搜吧,搜到算你的。
我就打开来,里头东一堆西一堆的杂志,《世界军事》、《军事博览》、《兵器志》,以及各类磁带。这个男孩子看着细秀,其实也乱,我说:看你乱的。
都找的到,没事。
我还是按自己的趣味,帮他整理开来:......这里还有对护腕,这个又是什么?......这个呢?......你看看你。
沈思博靠在别人的桌沿上,看着我很快把这些杂物码的整整齐齐,也不说话。我说:把你们寝室墩布给我拿来。
他就去拿来了,递给我:你真的不累?
我成就感还来不及呢,方方面面都擦一遍,把用不着的杂物都清理掉。有一只小包装盒躺在最里面,我捞出一看,电动刮胡刀。
你用刮胡刀了?你用刮胡刀了?我特别惊讶,一连问了两遍。
沈思博有点哭笑不得:有什么问题?
我凑近他,仔细看,果然,以前没有注意:......小胡茬。
小姐,这太正常了。他伸手摸一摸下巴,莞尔:要是没有就惨了。
这我当然知道,但这是不一样的,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喜欢是一回事,意识到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是另一回事。
我能不能摸一下?
他怔了一下:可以啊。
我莫名的这个哆嗦,还没碰到呢,眼睛就闭上了。
沈思博反而笑起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下巴上,那里有坚硬的小刺,只比皮肤微微突出一点,一根根陷进我指尖,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空了,只剩那三根手指的麻痒。
沈思博松开手,有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静默之中,他越过我伸手把台灯拧亮。
温厚的橘色光铺开来,满室是浓稠的暖,柔滑的静,而我心底重复着一个缓慢又软洋洋的调子--嗒,嗒,嗒。时间成了身外之物。
这个气氛下,我无意识地回身,捞起桌上最后一本杂志放进去,试图合上抽屉,结果不知是哪里卡住,使了劲也没用。
我来吧。沈思博说着过来,从身后帮我把它推上。
眼下我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上半身微微前倾,后背和他身体有部分将触未触,只要往后靠一靠,整个人就会到他臂弯里。
我听见他的呼吸,他的心脏隔着一层皮肉,在我肩胛处剧烈跳动。那里的整片皮肤,都产生烫伤一般的疼痛感,我贪恋,却不知道要怎么延伸下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地推门进来。
以卓和同学瞧见我们的头个神情来看,我估计他是以为自己走错房间:我靠!
啪一声把房门带上,他在外头顿了几秒,然后再敲,声音很苦恼:
我能进来一下不?就一下,实在有急事。
我和沈思博面面相觑,后者走过去打开门。卓和进来时,都没好意思拿眼神往我这边,捞了一本笔记就急匆匆地往外奔:对不住对不住,你们继续。
这位窘迫到这个地步,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也实在不能不有一点小羞耻。但情绪里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小得意,比如小甜蜜,它们像一群热闹哄哄的小孩子,我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声音--我等着沈思博开口解释,又希望他不要解释。
他果然什么也没说,卓和出去他就把门给关上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怎么办?你能不能把他给灭口了?
他笑,以我最喜欢的方式:没问题。
我舌尖下像含着一块糖,腻的发昏还要故作镇静:那,我先回去了。
走回小陈寝室的一路,我都傻笑不已,走错楼层又差点敲错门。好容易找准,刚要推开门进去,只听砰一声巨响。
我吓得清醒了,站那儿一时以为自己太忘形遭雷劈。
接着听见小陈剧烈的嚎啕:靠!这谁把水瓶摆门口了?
小陈同学烫伤了脚,行动不便。骆婷说,怎么回事,最近诸事不顺,咱们有空得去庙里拜个神。
周六我就陪她乘地铁去了永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那四百八十分之一。千余年大劫小劫渡过,幸存如今一个伤痕斑驳的肉身,接受络绎香火和形色祈求。
在卖纪念品的地方,我被情侣护身符吸引过去,袖珍可爱,价钱也很好,一百零八一对。
柜台后的女孩介绍道,这些都于新年第一天开光,每一对只此两枚,绝无仅有。
骆婷看我的眼光一直盯在上面不肯走,问:庄凝,你有男朋友了?
看看而已。我赶紧用手指点点旁边的玉佛:这个呢,这个多少钱?
三千八。女孩面无表情道。
我们就撤了。
骆婷烧香的时候,我悄悄绕了回去。
女孩把护身符分装在两个小红口袋里,递给我时再三重申:和你的恋人,一人一个夹在钱包里,之前切忌给第三人触碰,不然就不灵了。
好的。我打开钱夹把一枚放进内层,把另一枚收到包里,感觉像收进一份允诺,惟因神秘而越发牢不可破--沈思博你看,就像《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所说的,没办法,天意最大嘛,是不是。
我们从寺里出来,骆婷问我:现在什么时间?
五点半。
她默了两三秒,然后说:那还有五六个小时--火车站附近你熟吗?
熟。
熟就好。她转头扬扬下巴:陪我去接个人。
她为数不多的,这样没余地的语调我不喜欢,这让我有盲从感,我问:谁?
问这么清楚干吗?她笑起来,拍拍我:见到就知道了。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逛街,逛累了就坐进肯德基,看夜幕一点点沉下来。到地方时,车站已是灯火通明。大块玻璃,钢筋铁骨,夜色中有透明的质感。
我们等的这列车,L打头,绿皮厢,见车就得让,另散客众多。慢、脏、挤,选择它就是选择十几二十小时的折磨。
不过的确,年尾将至,铁路上可供选择的不太多。骆婷说这位同志从西安回来,只有这么一趟可以坐。我对这个不知何许人也深表同情。
火车到站停稳,乘客陆续出来,黑云压境一般,人头攒动。
转眼间站台上满是人。骆婷四下里张望,我还没来及问一句,她的视线已经顿住,然后她快步走了过去。
我的目光跟着她,到一个男人身边。
这个人个子很高,背一个牛仔包,线条硬朗的脸庞。
眼熟呐。
看起来也不像骆婷的男朋友,哪有恋人小别重逢彼此一点接触没有,站那儿光是说话的,暧昧阶段的都不会这样。
再说,她让我跟来,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这时骆婷转头,招手让我过去。